车轮碾过泥泞,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在为逝者低回哀鸣。机关城的硝烟与血腥味,似乎并未被连日的风雨冲刷干净,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每个幸存者的衣袍与记忆深处。林玄盘膝坐在马车一角,闭目养神。
“武道真意”,终究是“个体之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身道路的局限。
“林兄弟,快到了。”大铁锤粗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林玄睁开眼,顺着大铁锤手指的方向望去。地平线的尽头,一片蔚蓝无垠的海面舒展开来,而在海与陆的交界处,一座宏伟得超乎想象的城市轮廓,正沐浴在清晨的曦光之中。
随着马车渐行渐近,桑海城的全貌愈发清晰。这与他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没有墨家隐居地的质朴简陋,更没有机关城的肃杀森严。高大而开放的城墙并未给人压迫之感,反而像张开的臂膀。城中高楼鳞次栉比,飞檐斗拱之间,能看到无数商船的桅杆林立于港口,海风带来的不再是血腥气,而是一种混杂着咸湿水汽与人间烟火的繁华气息。人流、车马如织,汇成一条条涌动的江河,喧嚣声隔着老远便扑面而来,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好一座大城。”林玄由衷地赞叹。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将机关城的阴霾远远抛在了身后。
进入城中,那种感觉愈发强烈。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交谈声、车轮声不绝于耳。更让林玄感到新奇的是,他时不时能看到一些衣着各异、气质独特的人聚在街角或茶楼里,高声辩论着什么。他们的言辞或温文尔雅,或犀利尖锐,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不见刀剑相向的杀气,反而有一种无形的、智慧的锋芒在空气中碰撞、交织。
一股奇特的“场”笼罩着整座城市。它不像武者的气场那般霸道,也不似阴阳家的术法那般诡秘,而是一种由无数种思想、无数种学说、无数种观念汇聚而成的浓厚氛围。这股氛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浸润着城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身处其中,林玄感觉自己的精神像是被温润的泉水洗涤过一般,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振奋。他那纯粹的武道之心,竟也对这些陌生的“道理”产生了一丝好奇与共鸣。
墨家在桑海城中也有一处隐秘的据点,位于一处不起眼的巷弄深处。众人穿过喧闹的市集,走进一座看似普通的民居,内里却别有洞天。院落虽小,却五脏俱全,几名留守的墨家弟子早已等候多时,见到高渐离等人归来,悲喜交加。
简单的安顿之后,林玄被安排在一间清净的客房。他推开窗,窗外是寻常人家的屋檐瓦舍,远处是城市的喧嚣,而近处,是墨家弟子们压抑着悲痛、重整旗鼓的低语。他知道,自己作为外援,在此只是暂歇。可这座城,却让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探索欲。
晚饭时,高渐离特地找到了林玄。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林兄,此番大恩,墨家上下铭记于心。桑海城虽是儒家地界,但暂时还算安全,你可在此多住些时日。”
“举手之劳,”林玄摆了摆手,随即问道,“你说的儒家地界,是指什么?”
“哦,”高渐离解释道,“桑海城之所以能成为天下学问的中心,百家争鸣的盛地,皆因儒家的小圣贤庄坐落于此。”
“小圣贤庄?”林玄重复着这个名字,他能感觉到,当高渐离说出这四个字时,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既有敬佩,也有一丝作为不同学派的疏离。
“不错,”高渐离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城中心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那是当今天下所有读书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地。儒家大当家伏念,二当家颜路,三当家张良,皆是深不可测之人。
林玄随墨家众人安顿下来后,便感受到了这座东方大都与机关城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没有非攻兼爱的决绝,却有兼容并包的广阔,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机油与金石之气,而是翰墨书香与论道争鸣的激昂。
这一日,张良亲自登门,一身青色儒衫,温文尔雅,丝毫不见当日在机关城中运筹帷幄的锋芒。他以小圣贤庄三当家的身份,正式邀请林玄前往一叙。
通往小圣贤庄的是一条青石铺就的长道,一尘不染,两侧古木参天,蝉鸣声声,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尚未见其门,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已扑面而来。林玄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扎实,他的武道真意让他对周遭环境的“场”极为敏感。他能感觉到,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砖,似乎都遵循着某种严谨的规矩,井然有序,构成了一个和谐而又强大的整体。
“有教无类”四个古朴大字刻在庄门牌匾之上,笔力雄浑,透着一股胸怀天下的气魄。穿过门庭,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斗拱之间,不见奢华,唯有庄严。朗朗的读书声从各处学堂传来,汇成一股独特的声浪,仿佛能洗涤人心。
张良含笑引路,介绍道:“小圣贤庄虽为儒家之地,却也藏有百家典籍。家师荀子之念,便是希望天下学问,能在此地交融,而非固步自封。”
林玄默然点头,目光扫过那些正在演习射、御、书、数等君子六艺的儒家弟子。他们的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礼仪感。这与他所追求的那种挣脱一切束缚、唯我唯真的武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
他们来到一间名为“明心堂”的正厅。厅内陈设简朴,唯有正中悬挂着一幅孔子圣像。一人正端坐于堂前,手捧竹简,静心阅读。他身形魁梧,面容方正,不怒自威。即便只是静坐,也自然散发出一股堂皇正大、无可撼动的气势。
林玄的瞳孔微微一缩。在他的感知中,眼前这人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座巍峨高山,扎根于大地,高耸入云端,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那股无形的压力,并非刻意为之的威压,而是一种由内而外、因学识与德行积淀而成的厚重。这,便是儒家传承千年的“浩然之气”。
“大师兄,子房携贵客来访。”张良躬身行礼。
那人缓缓放下竹简,目光投向林玄。他的眼神平静如深潭,却仿佛能洞悉一切。“儒家伏念,见过林玄先生。先生在机关城的事迹,我亦有所耳闻。”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伏念先生。”林玄抱拳回礼,身躯挺得笔直。在伏念如山岳般的气势面前,他那纯粹的武道真意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毫不退让。
就在这山与剑的无形对峙中,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厅内的凝重。“师兄,待客之道,当以茶为先。”
只见一人自侧厅走出,手持一套茶具,步履轻缓,悄无声息。他身着素色长袍,面容温润,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宛如春日里的和风。他一出现,厅内那股紧绷的压力竟如冰雪消融,瞬间化为无形。
“二师兄。”张良再次行礼。
“颜路先生。”林玄的目光转向来人,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如果说伏念是山,那此人便是环山而流的静水。看似柔弱无害,却能包容万物,渗透一切缝隙,其内在的力量深藏不露,绵绵不绝。他将茶盏轻轻放在林玄面前,动作优雅而自然,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与宁静。这是一种将“礼”与“道”融入骨髓的谦和。
“林先生远来是客,请用茶。”颜路的声音亦是温润如玉。
张良看着林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开口道:“林兄,我这两位师兄,一位主张以礼治世,如山之稳固;一位信奉仁者爱人,如水之包容。他们所行之道,皆为我儒家之核心。”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林兄你的‘道’,又是什么样的呢?”
这看似随意的一问,却直指核心。
林玄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倒映出自己的脸庞。山岳之重,流水之柔……这些都是力量,是足以影响他人、改变环境的“道”,却并非通过筋骨气血来展现。他的武道,追求的是个体的极致,一拳一脚,皆是意志的延伸,是“我”的证明。而眼前这三位儒家当家,伏念的沉稳,颜路的淡泊,张良的智谋,他们本身就是各自“道”的化身,一言一行,便是一种规则的体现。
他缓缓放下茶杯,看向张良,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专注。
“我的道,”他沉声说道,“我的道,” 他沉声说道,“很简单。以武为修行路径,以拳心证本心,以筋骨定乾坤。”
林玄指尖轻叩桌面,木质纹理在指尖下微微泛光,目光扫过伏念如山的坐姿,掠过颜路如水的沉静,最终落回张良眼中。“儒家之道,在安世济人,以礼束世、以仁润世,是泽被众生的大格局。”
“而我之武道,不在治世,在‘立己’。” 他抬手,掌心虚握,似有气流在指缝间流转,“山岳再稳,需有基石承托;流水再柔,需有岸畔界定。我之拳,是打破虚妄的锐,是守护己心的坚;我之脚,是踏破迷障的定,是不随波逐流的刚。”
“仁者爱人,是推己及人;我之武道,是先立己身。” 他眼神愈发坚定,字句掷地有声,“筋骨气血,是我道之载体;一拳一脚,是我道之宣言。不为凌驾他人,只为明晓‘我’之所在 —— 任世事沉浮,任规则万千,我以我武,守我本心,护我所念,便是我的道。”
话音落时,杯中茶汤微微震颤,却始终未曾溢出,恰如他所言之道,锋芒内敛,却自有千钧之力。
话音落下,他身上那股纯粹到极致的武者之心,在伏念的浩然之气与颜路的谦和之道间,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芒。张良的眼中,欣赏之色愈发浓厚。他知道,这位桑海城的新客,将为这锅本就沸腾的汤,再添上一把最猛烈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