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张队长显然喜出望外:
“哎呀!那可太感谢林处长了!您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解决了我们大问题了!我代表运输队全体……”
“老张,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林动的语气依旧平淡,
“都是为厂里的生产保障。不过,规矩不能破。需要加班的保卫人员名单和具体时间,
你们运输队需要提前填好‘夜间加班申请表’,写明事由、时间、人员,拿到我们处里来备案。
另外,按照厂里规定,后半夜加班超过四个小时,有夜班伙食补助,这个费用,也得从你们运输队的经费里出,按标准来。没问题吧?”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规矩我懂!我马上就让文书填表给您送过去!补助按最高标准走!”张队长忙不迭地答应,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
要是放在以前,这种额外的支出和手续,他少不了要扯皮几句,但现在,他答应得无比痛快。
“好,那就这样。”林动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那扇绿色的帆布窗帘一角,望向楼下。
夕阳的余晖将厂区的建筑拉出长长的影子,下班的工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向大门,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保卫处的小楼前,暂时恢复了宁静。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小汽车喇叭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只见一辆擦得锃光瓦亮、在夕阳下泛着幽光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平稳地滑过厂区主干道,
没有丝毫停顿,径直驶到了保卫处小楼的台阶下方,稳稳当当地停住。
车门打开,司机小跑着下来,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娄半城来了。林动放下窗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知道,今晚的“宴席”,恐怕比上午的厂务会,更加考验功力。
林动随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半旧军大衣,刚踏出保卫处大门,
那辆黑色伏尔加轿车的后门,竟从里面被推开了。
娄半城那张保养得宜、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探了出来,
他居然亲自下了车,站在车边,声音热情洋溢又不失长者的分寸感:
“林科长,辛苦了,快请上车。”说着,还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
这一下,不仅让正准备下班的工人们看得目瞪口呆,连林动心里也是微微一动。
娄半城是何等人物?解放前号称“娄半城”,是四九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业巨擘,
跺跺脚半个北平城都得晃三晃。虽说如今时移世易,低调收敛了许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余威犹在。
在轧钢厂里,就算是杨厂长见了他,那也是客客气气,平辈论交。
何曾见过他娄半城如此降尊纡贵,亲自为一个年轻科长开车门?
周围投来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震惊,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探究。
林动甚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窃窃私语:
“快看!娄董!他亲自给林动开车门!”
“我的天,这林动到底什么来头?上午刚怼了杨厂长,下午娄半城就亲自来请?”
“了不得了!这保卫处真要翻天了!”
林动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快走两步,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点受宠若惊,微微躬身,语气谦逊地说:
“娄董,您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派个司机师傅过来招呼一声就行了,哪敢劳您亲自来接,真是折煞我了。”
“哎~林科长这是哪里话!”娄半城笑容可掬,亲自用手虚扶了一下车门上框,防止林动碰头,
“你可是我们轧钢厂年轻一代的翘楚,保卫工作的顶梁柱!我娄某人别的没有,就是敬重人才!
来接你,是应该的,也是我的荣幸嘛!快请进,快请进!”
林动不再多推辞,弯腰利索地钻进了宽敞舒适的后座。
车内弥漫着一股高级烟草和真皮座椅混合的淡淡香气。娄半城也随即坐了上来,
对前面的司机吩咐道:“老陈,回家。”
“是,董事长。”司机老陈沉稳地应了一声,轿车平稳地启动,驶出了轧钢厂大门,
融入了傍晚时分北平城渐渐繁忙起来的车流中。
娄半城从车门侧壁的精致木制烟盒里取出两支没有商标的特供香烟,
先递了一支给林动,然后又“啪”的一声,划着一根长长的火柴,用手小心地护着火苗,凑过来给林动点烟。
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老派商人的周到与礼数。
林动也没有客气,凑过去点燃了香烟,深吸了一口,一股醇厚绵长的烟气涌入肺腑,确实是好烟。
他道了声:“谢谢娄董。”
娄半城自己也点上烟,吸了一口,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目光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街景,
语气像是拉家常一般随意,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厂里今天上午的事,我后来也隐约听说了些风声……唉,杨厂长那个人啊,有时候做事是急躁了些,考虑不周。
要是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产生了误会,林科长你看,需不需要我豁出这张老脸,找个机会,帮着在中间说道说道?
毕竟大家都在一个厂子里共事,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总归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以和为贵嘛。有什么疙瘩,说开了就好。”
林动缓缓吐出一串细长的烟圈,透过淡蓝色的烟雾,看着娄半城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处闪烁着精明的眼睛。
他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冰冷,并未抵达眼底。
“娄董的好意,林动心领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您说得对,误会说开了就好。但是,娄董,有些事儿,它不是误会两个字就能轻轻揭过去的。”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在柔软冰凉的真皮座椅上轻轻划了一道,仿佛划开了一条无形却深不见底的鸿沟,
声音也沉下了几分,带着一丝压抑的寒意:
“比如,杀父之仇,能靠说道理来调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