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跟个撒泼的浑小子似的,没头没脑地撞进四合院,卷起几片枯黄蜷缩的落叶,
啪啪砸在易中海家那扇新糊了窗户纸、却依旧四面漏风的窗户上,
那声音,不像敲打,倒像是抽在这位前“一大爷”脸上的耳光,
清脆又带着奚落。
屋里,一股子劣质草药混合着伤口隐隐散发的、不太爽利的味道弥漫着。
易中海瘫在冷硬的炕上,一条伤腿直挺挺地戳在那儿,
裹着的纱布边缘已经泛黄发硬,洇出点点脓血的痕迹。
他那张脸,往日里在四合院端着架子、仿佛掌握着全院人生杀予夺大权的脸,
如今瘦得脱了形,两腮凹陷,眼窝像是两个深坑,
里面盛着的不是光,全是灰败和一种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绝望。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漏气似的声音,
枯瘦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炕桌上那张墨迹还未干透的“自愿补偿协议”。
那纸上,他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下面按着的那个红手印,鲜红得刺眼,
活像从他心口直接剜出来的一滴血。
“七天……就他妈七天啊……七……七千块……”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这老小子还自作聪明,耍了个心眼,
把当年昧下的林荣发的抚恤金一百块和卖工位得的六百块,
硬是合并算作“七百”,想着按林动那“一赔十”的规矩,赔上七千,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省下了七百块。
这点小九九,在林动那双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睛面前,简直幼稚得可笑。
林动甚至都懒得戳穿他,
只是在接过协议时,嘴角那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
比当面抡圆了胳膊抽他十个大嘴巴子还让易中海难受,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仿佛在说:“你就这点斤两?”
“家底……彻底掏空了啊……干干净净……”
易中海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淌下两行混浊的泪水,
顺着深刻的皱纹流进花白的鬓角。
前些日子被林动硬生生刮走的那两千,再加上今天这要命的七千,
他易中海几十年在轧钢厂里钻营,
在四合院里靠着“一大爷”身份刮地皮、充好人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当,
算是彻底见了底。
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拖着这么条半废的瘸腿,工资降了三级,还得去扫那臭气熏天的厕所……
易中海光是想想,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跟易中海屋里的凄风苦雨比起来,
医院病床上躺着的傻柱,则是另一种煎熬。
他身上的伤,皮肉长得倒是七七八八了,
可心里头那道口子,比身上任何一道伤疤都深,都疼。
许大茂那破锣嗓子嚎叫的“最后一位太监出炉咯!”就像魔音灌耳,
在他脑子里日夜不停地回响,
再加上医院里那些护士、病友投来的目光,
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则是看猴戏似的热闹,
这些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把他死死缠住,
憋得他快要发疯。
他宁愿整天闻着这消毒水的味儿,
一天三顿吃着没油没盐、清汤寡水的病号饭,也死活不肯出院。
护士一来催,他就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
死死抱着被子缩在墙角,扯着嗓子嚷嚷:
“没好利索!还得观察!万一留下后遗症咋整?”
他是真怕了,怕回到那个如今没了易中海撑腰、连聋老太太都自身难保的四合院,
更怕撞见林动那个活阎王。
每次一闭上眼,就是林动那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
和那句轻飘飘却如同判官勾魂一样的话:
“下次,废的就不止一条腿了。”
而后院那位自诩为四合院“定海神针”、“老祖宗”的聋老太太,
这五天过的日子,那真真是从被人供着的云端,一头栽进了冰窟窿里。
以往,她只要拄着那根光溜溜的拐棍,
在院里慢悠悠溜达一圈,哪家不是赶紧陪着笑脸,
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太太”,顺手递上点刚蒸的馍馍、新炒的瓜子?
可现在倒好,她那张老脸,仿佛成了催命的符咒,谁见了都躲。
她颤巍巍地去敲刘海中家的门,
刘海中家那门关得比古墓的石门还严实,
任她在外面喊破喉咙,里头连个回声都没有。
她不甘心,又去找阎埠贵,
阎老西倒是开了条门缝,可那张瘦脸上堆着的全是虚伪的笑,
话里话外都是“哎哟喂老太太,真是不巧,
我这儿正忙着算账呢,街道催得紧,改天,改天一定登门看望您!”
就连以前那些围着她转、指望着她能在易中海面前给自家说句好话、多得点好处的婆娘们,
现在看见她,也跟见了鬼似的,
要么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脚步匆匆地走开,
要么干脆远远地就绕道而行。
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聋老太太活这么大岁数,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尝到了什么叫人情薄如纸,
什么叫大势已去。
每天她颤巍巍地出去,又灰头土脸地回来,
那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连头上那顶自以为能护身的“烈属”帽子,如今戴着都感觉烫头,
仿佛成了个天大的讽刺。
反观林动,这五天过得那叫一个风平浪静,按部就班,甚至透着一股闲适。
白天,准时去轧钢厂那间新收拾出来的、挂着“副处长”牌子的办公室坐着,
听听周雄过来汇报工作——主要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易中海在小黑屋里,
是如何从最初还硬挺着摆“老师傅”架子,
到后来熬不住痛苦哀嚎求饶,再到最后如同一条濒死的癞皮狗般只剩下抽搐的“精彩”过程。
听到关键处,林动还会点评两句:
“哦?尿裤子了?啧,这老小子肾不行啊。”
下午到了下班钟点,拎着个帆布包就走,
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去护城河边找个僻静地方甩两杆鱼,
美其名曰“陶冶情操,思考人生”,
实则脑子里盘算的,是怎么下一步收拾院里剩下那些还不怎么安分的禽兽。
当然,闲适只是表象。
他对保卫处的整顿,那可是雷厉风行,手段狠辣。
原先后勤处和厂里某些领导凭关系塞进来的两个大队长、四个小队长,
在这五天之内,以各种名目——“工作需要”、“能力不足”、“违反纪律”,
该调离的调离,该直接辞退的卷铺盖滚蛋,情节重点的,干脆下放车间劳动改造,
美其名曰“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空出来的位置,周雄这位头号“嫡系”自然被提拔起来独当一面,
林动又从部队同期复员转业、信得过的老战友里,
火线提拔了两个敢打敢拼的担任新的大队长,
三个机灵可靠的担任小队长。
短短五天,保卫处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大换血”,
从上到下,关键岗位都换上了清一色的“林”字牌人马。
这天下午,周雄挺直腰板站在林动办公桌前,
声音洪亮地汇报:“林处,人都安排妥了,各个关键岗位,
现在坐着的都是信得过的老兄弟,手上功夫硬朗,嘴巴也绝对严实,您放心!”
林动没抬头,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不大,却让周雄心里莫名地紧了紧。
“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林动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不过老周啊,有句老话叫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懂。但是,”
他话锋一转,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也绝不能因为怕水里没鱼,就放任那些臭鱼烂虾坏了咱这一锅好汤。
从今往后,咱们这保卫处,得有个鲜明的姓,”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得姓林。”
周雄心头猛地一凛,立刻双脚并拢,
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明白!请林处放心!保证让咱们保卫处变成铁板一块,
从上到下,只认您林处一个人的号令!谁敢有二心,我周雄第一个饶不了他!”
林动这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随手从桌上扔过去一支“大前门”香烟:
“还有,你上次提的那事儿,我觉得可行。
招几个家庭确实困难、有伤残的退伍兄弟进来,哪怕是看个大门、传个话也行。
战场上滚过来的,纪律性强,知道轻重。
只要人还能动弹,不影响正常履职,身上挂点彩、有点伤残不算啥。
名额要是不够,我去想办法挤。
总不能让曾经流血流汗的兄弟,回来了再流泪寒心。”
周雄双手接过那支烟,没有立刻点燃,而是紧紧攥在手里,
这个在部队里断胳膊断腿都没掉过泪的汉子,此刻眼眶竟有些发热发红:
“林处!我……我替那些还在苦熬的兄弟们,谢谢您!
有您这句话,兄弟们就是赴汤蹈火,也绝没半个不字!”
“赴汤蹈火?”林动嗤笑一声,划着火柴,给自己点了支烟,
吐出的烟圈缓缓上升,模糊了他有些冷硬的眉眼,
“用不着。把咱们这一亩三分地给我看好了,守严实了,
别让什么阿猫阿狗都以为咱这儿是菜市场,敢随便伸爪子,就行。”
五日期限一到,易中海果然像条死狗一样,
被两个一脸嫌弃的保卫处干事从厂卫生所抬回了四合院。
几乎是脚前脚后,厂里关于他“严重违反厂规厂纪,予以降工资三级,
调离原岗位,负责全厂公共厕所清扫工作”的处分通知,
就用大白纸黑字贴在了院里的公告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