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我看你好像笑了下。”娄半城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林动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
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问道。他担心林动是对这种“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流露出不满。
林动迅速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推开车门,轻松地笑了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
“哦,没什么,娄董。就是突然想起以前在部队时,听战友讲的一个笑话,觉得挺应景。
回头要是有机会,单独讲给您听听,博您一乐。”
娄半城虽然心里仍有疑惑,但见林动不愿多说,也不好再追问,便笑着应和:
“好啊!那我可就等着听你的笑话了!请,家里都准备好了。”
步入玄关,耀眼夺目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柔和的光芒,将大理石地面照得光可鉴人,几乎能映出人影。
早已等候在客厅门口的娄晓娥,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今晚的她,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及膝连衣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精致的白色蕾丝花边,
裙摆是时下最时髦的荷叶边。她梳着漂亮的荷叶头发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似乎还施了薄薄的脂粉,
显得肌肤更加白皙细腻。整个人就像一朵在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含苞待放的蓝色玫瑰,清新、娇嫩,
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和美好。
然而,当她的目光,与刚刚进门、还带着一身厂区硬朗气息的林动相遇时,
她清晰地看到了对方军靴边缘沾着的、与这光洁地板格格不入的几点干涸泥渍。
那泥点,像是无意间闯入精致画卷的墨点,突兀,却带着一种真实的、粗粝的力量感。
四目相对的刹那,墙上的欧式挂钟恰好“当当当……”地敲响了七下。悠扬的钟声在宽敞的客厅里回荡。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了。
娄晓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揣了只小兔子般“咚咚”加速起来。
她看见那个站在光影交界处的年轻男人,身姿挺拔如松,眉峰锐利,眼神深邃而明亮,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
他穿着半旧的军装,没有刻意修饰,却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容忽视的、仿佛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阳刚之气。
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过来时,不像她见过的那些追求她的干部子弟或同学,或殷勤,或闪躲,或故作深沉,
而是像一头不经意间闯入了温暖花房的野狼,带着与周遭一切精致、柔软、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原始而直接的侵略性和审视意味。
这目光让她感到一丝慌乱,甚至有些无所适从,但奇怪的是,并不让她讨厌。
而林动,也在少女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水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
风尘仆仆,面容带着一丝疲惫,眼神里还残留着厂区斗争留下的冷厉和警觉,
与这满室的温暖、光亮、奢华柔软,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他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带着棱角的石头,突然被放置在了铺着天鹅绒的珠宝盒里。
两人就这般静静地对视着,竟一时都忘了移开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张力。
“晓娥,还愣着干什么?”娄半城带着笑意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静默,
“快过来见过你林动林大哥。林科长可是年轻有为,是咱们厂保卫处的顶梁柱,以后要多向林大哥学习。”
他又转向林动,介绍道,
“林科长,这是小女晓娥,还在师大附中念书,小孩子家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娄晓娥仿佛被父亲的话惊醒,白皙的脸颊上迅速飞起两抹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微微低下头,不敢再直视林动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声音轻柔得如同蚊蚋,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
“林……林大哥,你好。”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揪住了连衣裙腰侧的褶皱,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林动收敛了目光中的锐利,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温和一些,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回应道:
“你好,娄晓娥同志。”
娄家的餐厅,其宽敞程度确实超出了林动的想象,感觉能轻松摆下他家整个西厢房还有富余。
天花板上垂下的多层水晶吊灯,每一颗水晶坠子都擦得锃亮,灯光经过无数个切面的折射,
散发出璀璨夺目、甚至有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
长长的、透着暗红色光泽的红木餐桌,铺着雪白挺括的亚麻桌布,上面摆放的银质餐具闪闪发光,映照着人影。
各式各样的菜肴盛在精致的瓷盘里,冒着诱人的热气,许多菜式林动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
光是看那摆盘和色泽,就知道所费不赀。
分主宾落座后,穿着整洁制服的中年保姆悄无声息地斟上酒。
娄半城率先端起小巧的酒杯,那酒杯质地温润,显然是上好的瓷器。
他未语先叹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自嘲和感慨,目光扫过林动年轻而充满锐气的脸庞:
“唉,林科长,不瞒你说,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家伙,心里是既欣慰,又不是滋味啊。
欣慰的是国家后继有人,不是滋味的是,我们这些人,怕是越来越跟不上形势喽。”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
“思想呢,难免有些僵化,守着老黄历;行动上,也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利索,朝气蓬勃,敢想敢干,有一股子闯劲。
这世界,终究是你们的。”
林动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宴席的开场锣鼓,玩的是先抑后扬的把戏,
目的无非是降低姿态,拉近距离,顺便探探自己的虚实。
他并未像一般年轻人那样急忙谦逊否认,反而很自然地举杯示意,
脸上带着既不张扬也不卑微的微笑,语气诚恳,却又巧妙地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娄董,您这话可真是过谦了,说得我都有点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