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景修高烧那夜,钟夏夏守在榻边。
烛火昏黄,映着他苍白侧脸。冷汗湿透额发,他嘴唇干裂起皮,在梦中喃喃自语。钟夏夏拧干布巾,覆上他滚烫额头。
“冷……”他抓住她手腕,力道很重。
钟夏夏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他眼皮颤动,像在做什么噩梦,眉头紧锁,呼吸急促。
“别走……”他声音沙哑,“夏夏……别走……”钟夏夏僵住。
三年了,她没听谁这样叫过她。那些男人叫她“钟娘子”,那些仇人叫她“贱人”,那些看客叫她“祸水”。只有他,会叫她“夏夏”。
像小时候那样,像一切还没发生那样。
她盯着他紧握的手,骨节分明,虎口有厚茧,掌心有道陈年刀疤。这双手握过剑,杀过人,也牵过她。
在那个海棠花开的春天。“放手。”她低声说。
洛景修没松,反而拽她更近。钟夏夏失去平衡,扑在他胸口。隔着单薄中衣,能感觉他滚烫体温,和剧烈心跳。
扑通,扑通。像战鼓,敲在她耳膜上。
“洛景修,你松开!”她撑起身子,用力掰他手指。高烧中的人力气惊人,她掰不开,反而被他翻身压在榻上。
烛火猛地摇晃。墙上影子纠缠,分不清谁是谁。
洛景修压着她,滚烫呼吸喷在她颈侧。他眼睛半睁,瞳孔涣散,显然还没清醒。
“找到你了……”他喃喃,指尖抚过她脸颊,“这次……不让你跑了……”钟夏夏心脏狂跳。
她想推开他,手抵在他胸口,触到厚实绷带。血已经渗出来,染红她指尖。她动作顿住,不敢用力。“洛景修,你醒醒!”
他听不见。只是低头,额头抵着她额头。
滚烫温度传递过来,烫得她心口发疼。他呼吸粗重,混着血腥味和药味。
“对不起……”他忽然说,声音哽咽,“三年前……我该带你走……”钟夏夏眼眶瞬间红了。
她咬紧嘴唇,别过脸。眼泪却控制不住,顺着眼角滑进鬓发。洛景修指尖抹过她脸颊,抹掉那滴泪。
“别哭……”他声音很轻,“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他说完这句,力气耗尽,整个人压下来。钟夏夏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用力推开。他滚到榻里侧,蜷缩起来,像受伤野兽。烛火噼啪一声。
钟夏夏坐起来,喘着粗气。衣衫凌乱,头发散开,脸颊还残留他指尖温度。她盯着他,盯着这个昏迷中还念叨她名字的男人。
心乱如麻。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她起身想走,手腕又被抓住。这次力道很轻,像怕弄疼她。
“别走……”他闭着眼,声音虚弱,“陪我……一会儿……”钟夏夏没动。
任他握着,任时间一点点流逝。烛火渐渐矮下去,她添了新烛,屋子里重新亮起来。洛景修呼吸平稳些,额头没那么烫了。
她试着抽手,他立刻握紧。“夏夏……”他眉头又皱起,“疼……”
“哪里疼。”“背……”他无意识回答,“鞭子……烫……”钟夏夏心脏骤缩。
她想起自己后背那道烙印,想起刑部大牢里蘸盐水的鞭子,想起烧红的烙铁贴上皮肤时那股焦糊味。
他也受过这些?不可能。他是洛家嫡子,兵部尚书独子,谁敢动他?
可他说“疼”,说“鞭子”,说“烫”……
钟夏夏盯着他,盯着他昏迷中还痛苦的表情。一个可怕念头冒出来——三年前他离京后,是不是也遭遇了什么?她伸手,指尖碰触他脸颊。
滚烫,却苍白。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她记得小时候他总笑她睫毛短,说“夏夏睫毛像小刷子,扫得人心痒”。那是多好啊。好得像场易碎的梦。
“洛景修。”她低声问,“你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没人回答。只有他沉重呼吸,和窗外呼啸夜风。钟夏夏坐回榻边,任他握着手,盯着烛火出神。
天快亮时,洛景修退烧了。
他睁开眼,看见钟夏夏趴在榻边睡着。烛火映着她侧脸,睫毛投下细长阴影,嘴唇抿着,像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她手还被他握着。洛景修没松,只是静静看着她。晨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她脸上,照亮她眼下淡淡青黑。
显然一夜没睡好。他想起昨夜高烧时的片段。
记得她叫他名字,记得她冰凉的手覆在额头,记得她挣扎着想推开他……也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对不起。”
“我回来了。”
“再也不走了。”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钟夏夏睫毛颤动,睁开眼。对上他视线时,她愣了下,立刻抽回手。动作太急,扯到他伤口,他闷哼一声。
“疼?”
“没事。”洛景修撑着坐起来,背后伤口火辣辣疼,“你守了一夜?”
“怕你死在这儿。”钟夏夏起身,走到桌边倒水,“喝药。”
药碗递过来,黑乎乎一碗,散发着苦味。洛景修接过,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显然习惯了。
钟夏夏盯着他喉结滚动,忽然问:“你身上……有鞭伤?”
洛景修动作顿住。药碗搁在榻边,发出轻响。他抬眼,眼神复杂。
“为什么这么问。”
“你昨晚说梦话。”钟夏夏别过脸,“说鞭子,说烫,说疼。”
沉默蔓延。晨光越来越亮,鸟儿在窗外叽喳。
街上传来早市喧闹,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就收不回了。
“有。”洛景修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很多。”钟夏夏心脏揪紧。
“谁干的。”
“很多人。”洛景修靠在榻上,看着屋顶横梁,“叛军,土匪,还有……自己人。”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钟夏夏心口。
“自己人?”她重复,“什么意思。”洛景修没立刻回答。
他只是盯着屋顶,眼神空洞,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晨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苍白脸色,和眼底那片沉重。
“三年前我离京,不是去边疆平叛。”他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是去送死。”
钟夏夏呼吸停了。“那封调令有问题。”洛景修继续说,“让我带五百人,突袭北境叛军大营。可情报是假的,那里埋伏了三千人。”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五百对三千,还是偷袭。结果可想而知。”
钟夏夏手指抠进掌心。她想象那画面——五百人冲进敌营,却发现落入陷阱。箭雨,刀光,惨叫,血……他在其中,拼死搏杀。
“你……怎么活下来的。”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发抖。
“运气好。”洛景修轻描淡写,“也亏得我命硬。”他没说细节。
没说自己胸口中了三箭,没说左腿被马踩断,没说躺在尸体堆里三天三夜,靠喝雨水啃草根活下来。
那些记忆太血腥。他不想吓到她。“后来呢。”钟夏夏追问,“你说的‘自己人’……”
“第一次伏击后,我带着残部撤退。”洛景修眼神冷下来,“途中遇到一队援军,说是奉命接应。我们放松警惕,结果……”
他顿住,深吸口气。“他们是杀手假扮的。趁夜突袭,见人就杀。我背上挨了一刀,从悬崖跳下去,掉进河里。”
钟夏夏捂住嘴。眼泪在眼眶打转,她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轻描淡写说“跳悬崖”的男人,心口像被撕开。
“然后呢。”她声音嘶哑。
“然后我在下游被边民所救,养了半年伤。”
洛景修侧头看她,“养伤期间,又遭遇四次暗杀。每次都是‘自己人’——穿着我军铠甲,拿着我军令牌。”
他笑起来,笑容冰冷。“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在战场上没死,却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钟夏夏说不出话。
只能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那是三年生死淬炼出来的东西,是无数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留下的烙印。
“你爹……”她颤声问,“知道这些吗?”洛景修沉默。
良久,他开口:“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遇袭后,写过信回京求救。”洛景修盯着自己掌心,那里有道陈年刀疤,“信石沉大海。第二次,第三次……所有信都没回音。”他抬眼,看向钟夏夏。
“后来我伤愈回京,质问他。他说从来没收到信,说是我多疑,说那些袭击是叛军伪装。”
“你信吗?”
“我不信。”洛景修一字一顿,“但我没证据。”钟夏夏心脏狂跳。
她想起陈掌柜匣子里那封北境密信,想起上面鹰形火漆印,想起那句“货已收到”。
如果洛文渊真在倒卖军需,那除掉自己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你爹……”她声音发抖,“可能想杀你?”
洛景修没否认。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晨光中飞舞的尘埃。那些尘埃在光柱里旋转,像命运,看不清方向。
“我会查清楚。”他最终说,“如果是他,我……”他没说完。
但钟夏夏懂了。弑父是大罪,是逆伦,是天下人唾弃的恶行。可如果父亲想要杀子呢?
这账,该怎么算。“先养伤吧。”她转身往外走,“我去弄早饭。”
“钟夏夏。”他叫住她。她停在门口,没回头。
“你后背的烙印。”洛景修声音从身后传来,“能让我看看吗。”钟夏夏身体僵住。
手指抠紧门框,指甲陷进木头。她盯着院子里那棵枯树,盯着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在风中摇晃。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想记住。”洛景修说,“记住那些人欠你的,记住我欠你的。”钟夏夏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嘲讽。
“看了又能怎样?你能让烙印消失?能让我忘掉那晚的疼?”
“不能。”洛景修起身,走到她身后,“但我能记住,能帮你讨回来。”
他伸手,指尖碰触她肩膀。
隔着衣衫,能感觉她身体瞬间绷紧。像受惊的鹿,随时准备逃跑。
“别碰我。”她声音发冷。
“让我看。”洛景修固执地重复,“就看一眼。”
钟夏夏转身,盯着他眼睛。晨光里,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背后伤口渗血,染红白色中衣,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看了之后呢。”她问,“你会吐吗?会嫌我脏吗?会觉得我活该吗?”
“不会。”洛景修握住她手腕,“永远不会。”
钟夏夏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抬手,解开衣带。
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外衫滑落,搭在手臂上。接着是中衣,系带松开,衣襟敞开。
她转身,背对他。晨光从门口照进来,照亮她后背。洛景修呼吸停了。
他看见那片雪白肌肤上,烙着一个字——“贱”。
隶书,巴掌大小,烙在肩胛骨正中。皮肉扭曲变形,边缘是深褐色疤痕,像条丑陋蜈蚣趴在背上。
三年了。
烙印已经愈合,却永远去不掉。每次穿衣,每次沐浴,每次翻身……她都会记得,记得这是谁给的。
“谁干的。”洛景修声音哑得厉害。
“刑部大牢,张狱卒。”钟夏夏语气平淡,“你走那晚,他值班。说我爹贪污军饷,说我是罪臣之女,说我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她顿了顿,轻笑。“他说得对。我这辈子,确实洗不干净了。”
洛景修手指颤抖。他想碰触那个烙印,想用指尖感受那些扭曲疤痕。
可手抬到半空,又缩回来。怕弄疼她,怕玷污她。
“疼吗。”他问。
“当时疼。”钟夏夏系好衣带,转身面对他,“烙铁烧红,按在皮肤上,能听见滋滋声。我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想喊,嘴里塞着布。”
她抬眼,看他。“后来就不疼了。麻木了。”洛景修眼眶通红。
他盯着她,盯着这个平静讲述酷刑的女人,心口像被撕裂。三年前她连摔一跤都会哭,现在却能面不改色说“皮肉烧焦”。
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地狱。“张狱卒……”他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齿缝挤出,“还活着吗?”
“死了。”钟夏夏走到桌边,给自己倒水,“我出狱第二年,他醉酒掉进护城河,淹死了。”
“你做的?”钟夏夏没回答。
只是喝水,喉结滚动。晨光照在她侧脸,照亮她眼底那片冰冷。像深冬寒潭,看不见底。洛景修懂了。
是她做的。那个曾经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姑娘,现在会杀人,会算计,会把人推进护城河。
“还有谁。”他问。
“很多。”钟夏夏放下杯子,“刑部七个狱卒,户部三个小吏,黑市五个牙人……我都记着。”她转身,看向他。
“你想帮我报仇?可以。名单在这儿,去杀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桌上。纸已经发黄,边缘磨损,显然经常翻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有些划了红叉,有些还空着。洛景修拿起那张纸。
手指抚过那些名字,像抚过一道道伤疤。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都是她流过的血和泪。
“我会的。”他说。
“然后呢。”钟夏夏走近,仰头看他,“杀光他们之后呢?洛景修,你能让时光倒流吗?能让我回到十六岁吗?”
她眼眶红了。却强忍着没哭。
“不能,对吧。”她扯出个笑,“那就别做这些无用功。你养好伤,离开这儿,回你的洛家,当你的大将军。”她转身要走。
洛景修抓住她胳膊,将她拽回来。力道很重,她撞进他怀里,额头磕在他下巴上。
“听着。”他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看自己眼睛,“时光不能倒流,但未来可以改变。从今天起,你的仇我帮你报,你的债我替你还。”
他拇指抹过她眼角,抹掉那滴将落未落的泪。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推开我。”洛景修声音低下去,像恳求,“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钟夏夏嘴唇颤抖。
她想说“好”,想说“我答应”,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沉如海的情绪。
那是她三年来,从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的。专注,执着,甚至卑微。
“我脏了。”她最终说,声音很轻,“配不上你。”
“那就一起脏。”洛景修低头,额头抵着她额头,“我陪你下地狱。”
钟夏夏眼泪终于滚下来。
她闭上眼,任泪水滑落。洛景修没擦,只是抱着她,抱得很紧。晨光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出交叠影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护卫在门外禀报:“娘子,陈掌柜来了,说要见您。”
钟夏夏猛地睁开眼。
她推开洛景修,快速整理衣衫。脸上泪痕还没干,眼神却已恢复冰冷。像瞬间换了个人,从脆弱变回坚硬。
“让他等着。”她声音平静,“我马上来。”
“是。”护卫退下。
钟夏夏走到镜前,擦掉脸上泪痕,重新绾发。动作熟练,一气呵成。洛景修看着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紧。
“我陪你去。”他说。
“不用。”钟夏夏拿起桌上那张名单,揣进怀里,“你伤没好,别添乱。”
“钟夏夏……”
“洛景修。”她转身,打断他,“记住,这是我跟陈掌柜的恩怨,你别插手。”
她说完,推门出去。脚步声渐远,消失在院子里。洛景修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着晨光中飞舞的尘埃。
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张纸。
名单最下面,有个名字被重重划掉——张大山,刑部狱卒,溺毙于护城河。
他盯着那个名字,眼神渐冷。从今天起,这张名单上所有名字,他都会一个一个划掉。用血划掉。
钟夏夏走到前厅时,陈掌柜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他坐在客位,端着茶杯,手指却止不住颤抖。看见钟夏夏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堆起谄媚笑容。
“东家……”
“坐。”钟夏夏在主位坐下,端起丫鬟刚沏的茶,“陈掌柜这么早,有事?”
陈掌柜重新坐下,搓了搓手。
“老朽……是来请罪的。”他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三万两,是这些年老朽……不该拿的。”
钟夏夏扫了眼银票。面额都是一千两,三十张,厚厚一摞。她没碰,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陈掌柜果然家底丰厚。”
“东家说笑了……”陈掌柜额头渗汗,“老朽已经知错,求东家给条活路。”
“活路?”钟夏夏抬眼,“你派人夜闯我卧房时,可没想给我活路。”
“那、那是误会!”陈掌柜急声道,“是李侍郎!他逼老朽这么做的!说如果不拿到真账册,就让我儿子丢官!”
钟夏夏喝茶的动作顿住。“李侍郎?”她重复,“户部李侍郎?”
“是、是……”陈掌柜压低声音,“他让老朽做假账,吞东家银子,还让老朽……监视东家一举一动。”钟夏夏放下茶杯。
瓷杯磕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她盯着陈掌柜,眼神冰冷。
“监视我?为什么。”
“老朽不知……”陈掌柜擦汗,“他只说,东家是罪臣之女,要防着您翻案。还让老朽……留意您和哪些人来往。”
钟夏夏心脏狂跳。她想起这三年,每次见什么人,谈什么事,第二天总会有风声传出。
她以为是护卫里出了内鬼,原来症结在这儿。
“还有呢。”她声音平静。
“还有……让老朽找一样东西。”陈掌柜声音更低,“说是什么……钟尚书留下的密件。”
钟夏夏手指收紧。“什么密件。”
“老朽真不知道!”陈掌柜扑通跪地,“李侍郎只说很重要,找到重重有赏。老朽翻遍东家屋子,什么都没找到……”
他忽然停住,意识到说漏嘴。钟夏夏笑了。笑容很冷,像冬日冰凌。
“原来我屋里那些翻动痕迹,是你干的。”
“东家饶命!”陈掌柜磕头,“老朽也是被逼无奈!李侍郎权势滔天,老朽得罪不起啊!”
钟夏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砰砰作响。很快渗出血,染红地面。她没喊停,任他磕。
直到他额头血肉模糊,她才开口:“够了。”陈掌柜停住,瘫坐在地,老泪纵横。
“东家……求您……给条活路……”
“我可以给你活路。”钟夏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但你要替我办件事。”
“您说!老朽万死不辞!”
“回李侍郎那儿。”钟夏夏俯身,盯着他眼睛,“告诉他,密件找到了。”
陈掌柜愣住。“找、找到了?”
“嗯。”钟夏夏直起身,“就说在我卧房暗格里,但你拿不到,因为洛景修住在那儿。”
她顿了顿,补充:
“再告诉他,洛景修已经查到他头上,让他小心。”
陈掌柜脸色煞白。“东家……这、这会激怒李侍郎的……”
“我要的就是他怒。”钟夏夏冷笑,“狗急跳墙,才能露出马脚。”
她转身走回主位,重新坐下。
“办好了,我保你全家平安。办不好……”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掌柜瘫软在地。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李侍郎那边已经怀疑他,钟夏夏这边捏着他把柄。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老朽……遵命。”他爬起来,踉跄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钟夏夏叫住他。
“陈掌柜。”他回头。
“你孙子满月时,我让人送了长命锁。”钟夏夏声音很轻,“记得吗?”
陈掌柜愣住。
他当然记得。那是纯金打造,刻着福寿纹,价值不菲。当时他还奇怪,东家怎么会送这么贵重礼物。
“记得……”他声音发颤。“好好办事。”钟夏夏端起茶杯,“那孩子,会平安长大的。”
这句话,是许诺,也是威胁。陈掌柜懂了。
他深深鞠躬,转身离开。背影佝偻,像瞬间老了十岁。钟夏夏看着他消失在门外,放下茶杯。
手在颤抖。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疼痛传来,让她清醒些。这场戏才开始,她不能慌,不能乱。
“演得不错。”洛景修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他走出来,脸色苍白,却站得笔直。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钟夏夏没回头。“偷听有意思?”
“怕你出事。”洛景修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颤抖的手,“李侍郎……是皇后那边的人。”
“我知道。”“你故意激怒他,很危险。”
“不危险怎么引蛇出洞。”钟夏夏抬眼,“你怕了?”洛景修笑了。笑容很淡,却带着血腥味。
“我是怕。”他伸手,握住她颤抖的手,“怕你受伤。”
钟夏夏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钟夏夏。”他声音很轻,“这场戏,我陪你演。但答应我,别一个人扛。”钟夏夏盯着他,看了很久。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他眼底那片坚定。像磐石,像山岳,像她三年来从未拥有过的依靠。
“好。”她最终说,“但你要听话。”“听什么。”
“伤好之前,别动手。”钟夏夏抽回手,“我不想看你再流血。”
洛景修怔住。然后,他嘴角很轻地弯了弯。“遵命。”
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像承诺,落在晨光里,落在两人之间。
钟夏夏别过脸,耳根微微发烫。窗外传来鸟鸣。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