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扣住她手腕时,力道很大,指节硌得她骨头生疼。
钟夏夏手里茶盏一晃,滚烫茶水泼出来,烫红两人手背。她没喊疼,只抬眼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洛景修眼底那片冰,不知何时裂开了缝。底下涌出来的东西,像熔岩,滚烫,汹涌,几乎要烧穿他瞳孔。
他盯着她,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不,更像盯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怪物。
“为什么?”
两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不像他的声音。
钟夏夏试图抽手,可他攥得更紧。茶盏终于掉在地上,碎裂声清脆刺耳,瓷片溅了一地。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守夜丫鬟听见动静想进来。
“退下。”洛景修头也不回。
脚步声犹豫着退远。屋里重归死寂,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彼此压抑的呼吸。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出两道人影,交叠,扭曲,像两只对峙的兽。
“为什么赌上一切?”洛景修又问,声音压得更低,“为什么要闯金銮殿?为什么要搅进这滩浑水?你明明可以……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钟夏夏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向来冷硬、疏离的眼睛,此刻烧着火,也结着冰。
火是愤怒,冰是不解。他不懂她,就像她从来不懂他。
“世子以为,”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该怎么选?”洛景修没答。
“看着你被构陷,看着你下狱,看着你死?”钟夏夏扯了扯嘴角,“然后呢?我当个寡妇,守着这座空荡荡的王府,等着下一任世子进来,把我扫地出门?”
话说得像交易,赤裸,冰冷。可洛景修听出了别的东西——藏在字缝里的,微弱却尖锐的东西。
“所以是为了你自己?”他问,眼神更冷。
“不然呢?”钟夏夏笑了,“难道还能是为了你?”
话像刀子,直直捅过去。她看见他眼底那簇火,瞬间暗了暗,像被泼了盆冷水。可下一秒,又烧得更旺。
“钟夏夏,”他松开她手腕,掌心还残留她皮肤温度,“你骗我。”
不是疑问,是陈述。钟夏夏揉着手腕,那里已经泛起一圈红痕。
“我骗你什么了?”
“你闯金殿时,眼神不是这样的。”洛景修盯着她,“你挡在我面前时,背脊不是这样的。还有——”他顿了顿,“你抓住我手,说‘我信你’时……声音也不是这样的。”他说得缓慢,字字清晰。
想把那些画面一帧帧剖开,摊在月光下,逼她看清。钟夏夏心脏猛地一缩。
原来他看见了。看见了她那些来不及掩饰的瞬间——愤怒,决绝,还有那一闪而过的……恐惧。
怕他死。这个认知忽然撞进脑海,她自己都愣了愣。
怕他死?为什么怕?他不是她的谁,他们只是名义夫妻,三年陌路。
可那一刻,她确实怕了。怕那支箭射穿他喉咙,怕那些伪证钉死他罪名,怕这偌大王府,真的变成一座冰窟。
“洛景修,”她听见自己声音发涩,“有些事,没必要问那么清楚。”
“我要问。”他上前一步,距离拉得更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睫毛颤动,“你明明可以袖手旁观。甚至……可以落井下石。等我死了,你拿着和离书,带着嫁妆,还能回钟家——”
“回钟家?”钟夏夏打断他,笑声短促,尖锐,“世子是觉得,我那个卖女求荣的父亲,会收留一个丧夫的女儿?”
洛景修语塞。是啊,钟家。那个三年前把她当货物送进来的家族,怎么会要一个“没用”了的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这盆水还脏了。
“所以你是为了自保。”他最终说。
“对。”钟夏夏点头,“为了自保,为了活命,为了……不被当成弃子扔掉。这个答案,世子满意了吗?”
话说得像赌气,可眼底那片水光,出卖了她。洛景修看见了。
他胸腔里那股怒火,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愧疚,像懊恼,又像……心疼。
他竟然会心疼她。这个认知让他更烦躁。
“钟夏夏,”他声音低下来,“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问题很突兀,可钟夏夏听懂了。
他在问她,那个沉默了三年的世子妃,和今天金殿上锋芒毕露的女人,哪个才是真的她。
“重要吗?”她反问。
“重要。”洛景修说,“我得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敌是友。”
话说得很直白,像在谈判。钟夏夏笑了,这次笑意真了点。
“世子现在才问这个,不觉得晚了吗?”她说,“我都替你挡了一箭了,你还分不清敌友?”
“那一箭,”洛景修眼神暗了暗,“也可能……是苦肉计。”
空气瞬间凝固。钟夏夏脸上的笑,一点点褪去。她看着他,眼神从讥讽,变成冰冷,最后化作一片死寂。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至今不信她。不信她豁出命去救他,不信她赌上一切护他。
在他眼里,她做的一切,都可能是算计,是图谋,是……苦肉计。
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捅了一刀。不疼,只是冷。冷得她指尖发麻,冷得她浑身发抖。
“好。”她听见自己说,“好一个苦肉计。”
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月光重新落下来,隔开两人,像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既然世子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她转身,往门口走,“明日我会递和离书,从此——”
手腕再次被抓住。这次力道轻了很多,甚至有些……颤抖。
“别走。”洛景修说,声音嘶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夏夏没回头。“那世子是什么意思?”她问,“一边怀疑我,一边又拉着我——您到底想怎么样?”
她甩开他的手,这次成功了。手腕上那圈红痕还在,像烙印,烫得她心口发慌。
洛景修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那里还残留她皮肤的温度,一点点消散,像握不住的沙。
“我只是……”他喉咙发干,“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抬头,看着她的背影,“钟夏夏,我们成婚三年,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一百句。你讨厌我,我知道。我冷着你,你也知道。这样的关系……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问题又绕回来。可这次,钟夏夏听出了别的东西——不是质问,是困惑。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站在岔路口,不知道该往哪走。
她忽然觉得累。累得像跑了百里长路,停下来才发觉四肢百骸都在疼。
“洛景修,”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你。”
顿了顿,她补充。“没有原因,没有图谋,只是……想这么做。”
说完,她推门出去。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疯狂跳动。
洛景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看着月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那句“只是想这么做”,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没有原因,没有图谋。只是……想这么做。可能吗?
在这个人人算计、步步为营的世道里,还有人会凭着“想这么做”就去拼命吗?
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金殿上那些画面。
她踹开门闯进来时,脸上那股决绝。她挡在他面前时,背脊绷得笔直。
还有最后,她抓住他手,说“我信你”时,眼底那片水光。
那些瞬间,真实得做不了假。可他就是不敢信。
不敢信这世上,真有人会无条件站在他这边。不敢信这个他冷落了三年的女人,会豁出命去救他。
更不敢信……自己配得上这份信任。
窗外传来更声。梆子敲了三响,子时了。夜深得像泼了墨,只有月光那点清辉,勉强照亮庭院。
洛景修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夜风带着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那团乱麻。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婚夜。红烛高烧,她顶着盖头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抠着嫁衣袖口。
他掀开盖头时,她抬头看他,眼神很平静,没有期待,也没有畏惧。
像早已认命。那时他在想什么?
哦,在想——又是个被家族塞进来的麻烦。
所以他冷着她,避着她,当她不存存。他以为这样就能划清界限,保住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
可三年后,这个被他当成麻烦的女人,却成了唯一站在他身边的人。讽刺。太讽刺了。
洛景修抬手,按住额角。那里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针在扎。
肩上也在疼,失血带来的眩晕还没完全消退。
可他不想睡。一闭眼,就是她转身离开时,眼底那片死寂。
像有什么东西,碎了。钟夏夏回到自己院落,没点灯。
她摸黑走到桌边,坐下。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那点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轮廓。
空气里有淡淡药味,是她脸上擦伤涂的药膏,还没散尽。她抬手,碰了碰脸颊。
伤口结痂了,摸上去有点硬,有点痒。可比起心口那点疼,根本不算什么。
苦肉计。原来在他眼里,她做的一切,都可能是算计。
钟夏夏扯了扯嘴角,想笑,可眼眶忽然一热。她慌忙低头,把脸埋进掌心。眼泪掉下来,砸在手背,温热,又很快变凉。
她哭什么?不该哭的。这三年,什么委屈没受过?娘家冷眼,婆家刁难,还有他刻意的漠视——她都没哭过。
可今天,就因为他一句话,她哭了。像个傻子。窗外传来猫叫,凄厉一声,又很快消失。
钟夏夏抬起头,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不能软弱,不能退缩,因为没人会心疼。
从来都是一个人。以后也是。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她的脸,苍白,眼下青黑,那道擦伤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她盯着镜中人,看了很久。
然后抬手,解开发髻。长发散下来,披在肩头,像道黑色瀑布。
她拿起梳子,一下下梳通头发,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脑子里却在飞快运转。今天金殿上那些证据,虽然暂时压下了指控,可还不够。幕后那个人还没露面,洛景修的危机还没解除。
她得继续查。查兵部,查那个所谓的通敌密信,查所有可能牵连进来的人。
还有……查洛景修书房里,有没有内鬼。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指尖顿了顿。
如果真有内鬼,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身边没一个可信的人,意味着这三年,他可能一直活在监视里。
难怪他那么多疑。原来不是天生冷硬,是被逼出来的。
钟夏夏放下梳子,走到书架前。她从最底层抽出一本账册,翻开。
这不是普通账册,是她这三年来,暗中记下的所有“人情往来”。
谁欠她钱,谁欠她情,谁有把柄在她手里——一清二楚。
她翻到“兵部”那页。上面记着七个名字,官职从主事到侍郎都有。
这些都是她这些年,用钱、用手段、甚至用威胁,一点点攒下的棋子。
现在,该用上了。钟夏夏拿起笔,蘸墨,在其中三个名字上画了圈。
这三个人,一个管着军情传递,一个管着粮草调度,还有一个……是李尚书的远房侄子。
她得从他们嘴里,撬出点东西。窗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像猫踩过屋瓦。钟夏夏猛地合上账册,塞回书架底层。她走到门边,贴着门板细听。
脚步声停在门外。“谁?”她问。
“是我。”洛景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闷。
钟夏夏心跳漏了一拍。她没开门,只问:“有事?”外面沉默片刻。
“你的手腕……”洛景修说,“我带了药膏。”
钟夏夏低头,看向自己手腕。那圈红痕还在,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其实不疼了,只是看着吓人。
“不用。”她说。又是一阵沉默。
钟夏夏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很轻,很沉,像在压抑什么。她握紧门把手,指尖冰凉。
“钟夏夏。”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很认真。
“嗯?”
“刚才……对不起。”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巨石砸进湖心。钟夏夏喉咙发紧。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不该怀疑你。”洛景修声音很低,“更不该说……那是苦肉计。”
顿了顿,他补充。“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有人为他拼命。不习惯有人站在他这边。更不习惯……去相信。
钟夏夏闭上眼,心口那点疼,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委屈,像释然,又像……无奈。
“洛景修,”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外面传来一声低笑。
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知道。”他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钟夏夏也笑了。笑意很淡,却真实。她拉开门。
月光涌进来,照亮门外站着的人。洛景修还穿着那身月白常服,肩伤处简单包扎过,脸色依旧苍白。他手里拿着个小瓷瓶,看见她,递过来。
“药膏。”他说,“治淤青的。”
钟夏夏接过。瓷瓶触手温热,显然在他掌心握了很久。她摩挲着瓶身,上面有细密花纹,像他掌心的茧。
“谢谢。”她说。洛景修点头,却没走。
两人站在门里门外,月光洒在中间,像条银河。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安静,不再紧绷,也不再疏离。
像冰层裂开,底下不是深渊。是涌动的暗流,也是……不敢承认的暖意。
“那个……”洛景修忽然开口,“明天……你还去金殿吗?”
钟夏夏抬眼看他。“去。”她说,“事情还没完。”
“我也去。”洛景修说,“我的事,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扛。”
话说得很轻,却像誓言。钟夏夏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着他眼睛,那里不再是一片冰,而是融化的春水,映着月光,也映着她的倒影。
“好。”她听见自己说,“一起去。”洛景修笑了。
这次笑意抵达眼底,像冰雪初融,露出底下那片柔软。
“那……早点休息。”他说,“明天还有场硬仗。”
“你也是。”钟夏夏说,“伤口别碰水。”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视线。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滋长,微弱,却顽强,像石缝里钻出的新芽。
洛景修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钟夏夏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影彻底消失,才关上门。
她靠在门板上,握紧手里那个瓷瓶。
瓶身还残留他的体温,一点点渗进她掌心,也渗进她心里。
原来冰山底下,不是石头。是滚烫岩浆。而她,不小心窥见了一角。
窗外传来虫鸣,清脆,悠长。夜色更深了。而她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