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夏夏离开白云观那晚,京城下了场大雨。
她没坐马车,只是撑着伞,走在空荡荡的街上。雨水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敲打。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洛景修踹开她房门,浑身湿透,眼神淬冰。他说“解释”,她说“杀人灭口”。那时她以为,仇恨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现在,连这纽带也断了。他忘了她。像忘了一场梦,一场雨,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走到钟府门口时,她停住。府邸已经发还,朱漆大门重新刷过,牌匾也换了新的——“忠国公府”。门口站着两个侍卫,看见她,躬身行礼。
“小姐。”钟夏夏点头,走进去。
院子里也修葺一新,荒草拔了,花木重新栽种。
只是那棵海棠树死了,再也活不过来。她走到东厢房,推开房门。
屋里陈设如旧,都是按记忆复原的。拔步床,梳妆台,屏风,书架……每一样,都试图还原三年前的时光。
可时光回不去。她走到床边,蹲下,摸索第三块地砖。砖块松动,她抠开,露出下面暗格。
暗格里除了黑檀木匣,还有样东西。一封信。
信封泛黄,封口火漆完好。但火漆印很特别——是洛府的印记。钟夏夏手指颤抖。
她想起皇帝说,洛府书房第三块地砖下,藏着皇后所有罪证。可为什么……她家暗格里,也有洛府的东西?
她拆开信。信纸很薄,墨迹陈旧。只有短短几行:
“见此令如见君,务必诛杀沈氏女。事成之后,北境之事一笔勾销。”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印章。
印章模糊,但能辨认出轮廓——是洛文渊的私印。
钟夏夏心脏骤停。沈氏女……是她母亲。这封信,是杀她母亲的命令。而落款……是洛文渊。
所以父亲把这封信藏在这里,是为了留下证据?为了证明,母亲不是自杀,是他杀?
可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她想起张大山的话:“你爹死前三天,被洛尚书提审。两人吵得很凶。”
也许父亲想用这封信威胁洛文渊,换自己活路。可洛文渊……没给他机会。
她握紧信纸。纸张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像她皱成一团的心。三年了,真相一个接一个砸过来。
每个都残忍。每个都鲜血淋漓。窗外传来雷声。轰隆——像天在发怒。
钟夏夏把信揣进怀里,起身往外走。她需要查清楚,这封信到底怎么回事。
刚走到门口,看见院子里站着个人。撑着伞,穿着青色道袍。是洛景修。钟夏夏僵住。
雨幕里,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清亮。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她听见自己问,“怎么来了?”
“不知道。”洛景修走近,“醒来后,脑子里一直有个地方。白云观的老道士说,是我以前的宅子。”
他顿了顿。“我找过来,发现是这儿。可守门的人说,这是钟府,不是洛府。”
钟夏夏心脏狂跳。“所以……”
“所以我翻墙进来了。”洛景修坦然,“想看看,为什么我会记得这里。”他走到廊下,收伞。
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上溅起水花。他转头,看着钟夏夏。
“我们……真的没见过?”钟夏夏别过脸。
“没见过。”“可我觉得……”洛景修皱眉,“这里很熟悉。这棵海棠树,我记得它开花的样子。粉色的,像云。”
他顿了顿。“我还记得……树下站着个姑娘。穿着鹅黄裙子,在捡花瓣。”
钟夏夏眼眶瞬间红了。那是她。十六岁的她。
那年海棠花开得正好,她在树下捡花瓣,想做香囊。他翻墙进来,吓她一跳。
他说:“夏夏,我给你带了糖人。”她说:“景修哥哥,你怎么又翻墙。”
那是多好啊。好得像场易碎的梦。
“你记错了。”她最终说,“那是你妹妹,洛清欢。她喜欢鹅黄裙子,喜欢捡花瓣。”
洛景修愣住。“我……有妹妹?”
“有。”钟夏夏撒谎,“三年前病逝了。”洛景修沉默。良久,他开口:“抱歉。”
“没事。”钟夏夏转身,“雨大,你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走进屋里,关上门。背靠门板,浑身颤抖。怀里那封信硌得慌,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门外传来脚步声。洛景修没走。他在廊下站了很久,久到雨渐渐小了。然后,他开口:
“姑娘,能讨杯水喝吗?”钟夏夏深吸口气,开门。“进来吧。”
她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洛景修接过,坐在桌边。烛光映着他侧脸,轮廓分明。
像她记忆里的他。又不像。“你一个人住这儿?”他问。
“嗯。”钟夏夏坐在他对面,“家里人都走了。”“抱歉。”
“不必。”钟夏夏看着他,“你……伤好了吗?”
“好多了。”洛景修放下茶杯,“就是记性不好。很多事想不起来,很多人……也认不得。”
他顿了顿。“老道士说,我中了毒,伤了脑子。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钟夏夏握紧拳头。“那……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我是洛景修,记得我爹是洛文渊,记得我娘……”他顿了顿,“不记得我娘怎么死的。”
他抬眼,看着钟夏夏。“姑娘,你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吗?”
钟夏夏心脏狂跳。她盯着他,盯着他茫然的眼。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告诉他,告诉他真相。
可另一个声音说:不能,他会死。“病逝。”她最终说,“心疾突发。”
洛景修皱眉。“可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因为……”他握紧茶杯,“我每次想到我娘,心口就疼。像被人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他顿了顿。“如果是病逝,不该这么疼。”
钟夏夏眼泪涌出来。她别过脸,看向窗外。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清冷的,像泪。
“有些事,忘了也好。”她最终说,“记得太清楚,反而痛苦。”
洛景修沉默。良久,他点头。“也许吧。”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海棠树,看了很久。
“这棵树……怎么死的。”“三年前那场大火。”钟夏夏撒谎,“烧死了。”
“可惜。”洛景修轻声,“它开花时,一定很美。”钟夏夏没接话。
只是看着他背影,看着他孤单地站在窗边。像三年前那个雨夜,他站在她门外。
说“解释”。说“杀人灭口”。说“你的仇,我帮你报”。现在,他什么都忘了。
忘了仇恨,忘了承诺,忘了……她。“你该回去了。”她最终说。洛景修转身,看着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钟夏夏心脏骤缩。
她盯着他,盯着他清澈的眼。嘴唇动了动,想说“钟夏夏”,可喉咙像被堵住。
“不重要。”她最终说,“一个路人而已。”
洛景修笑了。笑容很淡,却真实。“可我觉得……你不是路人。”他走到桌边,放下茶杯。
“多谢款待。我……还会来的。”说完,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住。
“姑娘。”他没回头,“如果你想起什么关于我的事……请告诉我。”
钟夏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消失在雨夜里。像三年前那样,他离开,她守着空荡荡的屋子。
等待,永无止境的等待。她走到桌边,拿起他喝过的茶杯。杯沿还留着他的温度,像最后一点温暖。
她握紧茶杯。像握着他最后一点记忆。
然后,她走到书架前,推开第三排书。后面有个暗格,是父亲藏书的地方。
她伸手进去,摸索。摸到一个油布包。
拿出来,打开。里面是几封信,和一些零散纸张。纸张泛黄,墨迹陈旧。她一封封看过去。越看,心越沉。
这些信,是父亲和北境王的通信。但内容……不是通敌,是劝降。
父亲在劝北境王归顺朝廷,停止战争。信里详细分析了利弊,承诺了优厚条件。
最后一封信,日期是三年前三月廿五。父亲死前两天。
信里写:“王若肯归顺,吾愿以性命担保。若不信,可派人查验。”
下面有父亲的签名,和钟府印章。这才是真相。
父亲没有通敌,他在劝降。他在用自己的性命,换边境太平。可这封信,被皇后截获了。
她篡改了内容,把“劝降”改成“密谋”。然后交给皇帝,成了父亲通敌的铁证。钟夏夏握紧信纸。
眼泪无声滑落,滴在纸上,晕开墨迹。像父亲的血,像所有枉死者的泪。
她终于懂了。为什么父亲死得那么突然,为什么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皇后不给他机会。她要他死,要他全家的命,要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永远闭嘴。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进屋里,照亮这些泛黄的信纸。像照亮真相,也像照亮更深的黑暗。
钟夏夏把信重新包好,塞回暗格。然后,她拿出怀里那封杀母令。
盯着那个模糊的印章,盯着那句“诛杀沈氏女”。心里有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也许……这封信,不是洛文渊写的。而是皇后伪造的。
为了离间钟洛两家,为了让洛文渊彻底成为她的刀。她需要验证。
第二天一早,钟夏夏去了洛府。
洛府已经封了,门口贴着封条。皇帝抄了洛家,但没牵连其他人。洛文渊的尸身,也准予安葬。
她绕到后墙,翻进去。府里很空,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只剩家具,和一些不值钱的摆设。
她走到书房。地砖被撬开过,显然皇帝的人来过。暗格空了,里面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但钟夏夏不是来找那些的。
她走到书架前,推开最底层的书。后面有个小洞,是父亲以前告诉她的——洛文渊有个习惯,重要信件会留副本。
她伸手进去,摸索。摸到一个小铁盒。
拿出来,打开。里面是几封信,和一本册子。信是皇后写给洛文渊的,册子是洛文渊的日记。
她快速翻阅。越看,脸色越白。信里,皇后命令洛文渊除掉钟尚书,除掉钟夫人,除掉所有可能威胁她的人。
日记里,洛文渊写下了所有挣扎和痛苦。
“三月廿六,皇后命我杀钟兄。我不愿,可她手里有月儿(洛夫人)下毒的证据。我……别无选择。”
“四月初三,钟夫人发现真相,要告御状。皇后命我灭口。我……推她下池塘。她临死前,看着我,说‘你会遭报应’。”
“四月初八,皇后命我调景修离京。我……照做了。我知道,这一去,他可能回不来。可我没得选。”
“四月十五,月儿质问我,为什么要害钟家。我……说不出口。她摔了茶杯,让我滚。三天后,她死了。皇后说,是心疾。可我知道……是毒。”
最后一页,日期是洛景修回京前夜。
“景修要回来了。皇后让我杀了他,说他知道太多。我……下不了手。他是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也许……我该死了。用我的命,换他的命。用我的罪,还钟家的债。”
日记到这里,断了。钟夏夏合上册子,手指颤抖。原来洛文渊不是纯粹的恶人。
他是皇后的傀儡,是被逼着作恶的可怜人。他爱妻子,爱儿子,爱……他杀的那些人。
可他还是杀了。因为懦弱,因为恐惧,因为……没得选。
她把册子和信件揣进怀里,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看见地上有样东西。
是块令牌。洛府的令牌,背面刻着字:“见此令如见君”。
和她怀里那封信的开头,一模一样。
她捡起令牌,仔细看。令牌很旧,边缘磨损。但背面那些字,是新刻的。
刻痕很浅,像匆忙刻上去。她想起那封信。印章模糊,字迹潦草。像……故意伪造的。
也许,这封信真是皇后伪造的。为了逼洛文渊彻底效忠,为了让他手上沾更多血。
她握紧令牌。像握着所有真相,像握着所有罪孽。
走出洛府时,天已大亮。街上人来人往,喧闹繁华。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阳光很好,春天真的来了。
可有些春天,永远等不来。她转身,朝白云观走去。
山路崎岖,她走得很慢。心里很乱,像一团麻。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洛景修。
告诉他真相?可皇帝说,不能刺激他。不告诉他?可他有权利知道。
走到半山腰时,她停住。看着山下的京城,看着那些红墙黄瓦,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忽然觉得,一切都很虚幻。
像场梦。像场戏。每个人都在演,演好人,演坏人,演身不由己。
可戏散了,还剩什么?她继续往上走。
走到白云观时,已是晌午。观里很安静,只有诵经声。她走到后院,看见洛景修坐在树下。
坐在石凳上,看着远方。背影孤单,像座山。“洛景修。”她开口。洛景修转头,看见她,愣了下。
“姑娘?你怎么……”
“我有东西给你。”钟夏夏走过去,把那本日记和那些信,放在石桌上。洛景修皱眉。
“这是什么。”“你父亲的日记。”钟夏夏坐下,“还有皇后写给他的信。”
洛景修盯着那些东西,很久没动。“为什么给我这些。”
“因为你有权利知道。”钟夏夏看着他,“知道真相,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洛景修翻开日记。一页页看过去。越看,手越抖。看到最后,他眼眶通红。
“所以……”他声音嘶哑,“我爹……是被逼的?”
“一半是。”钟夏夏坦诚,“他懦弱,他自私,他做了错事。但……他也在挣扎,也在痛苦。”
她顿了顿。“最后,他用命还了债。”洛景修合上日记。
闭着眼,眼泪滚下来。滴在石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我娘……真是他毒死的?”
“是皇后逼的。”钟夏夏把那封杀母令放在桌上,“这封信,是皇后伪造的。为了逼你父亲效忠,为了让他手上沾血。”
洛景修盯着那封信。盯着那个模糊的印章,盯着那句冰冷的话。
忽然笑了。笑声凄厉,像哭。
“所以……我娘白死了?钟府一百三十七条人命,也白死了?”
“没有白死。”钟夏夏握住他的手,“你父亲用命还了,皇后也伏法了。现在……该放下了。”
洛景修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痛。
“姑娘。”他最终问,“你到底是谁?”钟夏夏心脏狂跳。
她盯着他,盯着他通红的眼。嘴唇动了动,想说“我是钟夏夏”。
可话到嘴边,变成:“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洛景修笑了。笑容很苦,像药。
“谢谢。”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顿了顿。
“虽然……我还是想不起来你是谁。”钟夏夏眼泪涌出来。
她别过脸,看向远方。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像人间,像仙境,像永远到不了的远方。
“想不起来……也好。”她最终说,“有些记忆,太苦了。”
她起身,想走。洛景修拉住她手腕。力道很轻,却让她动弹不得。
“姑娘。”他声音很轻,“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钟夏夏背对着他。眼泪无声滑落。
“不重要了。”她说,“重要的是,你现在活着。好好活着,替那些死去的人活着。”
她挣脱他的手。快步离开。没回头。
洛景修坐在树下,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观门外,看着她消失在春光里。心里有个地方,空了一块。
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他想不起来,到底丢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石桌上的日记和信。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看着那些陈年的墨迹。像看着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他曾经活过,却忘记的世界。他拿起那封杀母令。
盯着那个模糊的印章,盯着那句冰冷的话。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一个雨夜。一把匕首。
一个姑娘。她说:“解释。”他说:“杀人灭口。”
画面很模糊,像隔着水雾。他皱眉,想看清楚,却头疼欲裂。像有无数根针,扎进脑子里。
他闷哼一声,捂住头。日记从手里滑落,散了一地。纸页飞舞,像雪花,像眼泪。老道士听见动静,跑过来。
“洛施主!怎么了?”洛景修抬头,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我……”他声音发抖,“我好像……想起一些事。”
“别想了!”老道士按住他,“太医说了,不能强行回忆!会毒发!”可洛景修停不住。
那些画面,像洪水,冲垮了他记忆的堤坝。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一个春天。海棠花开。
树下站着的姑娘,穿着鹅黄裙子,在捡花瓣。她说:“景修哥哥,你怎么又翻墙。”
他说:“夏夏,我给你带了糖人。”夏夏……钟夏夏……
那个刚刚离开的姑娘。那个说“想不起来也好”的姑娘。
就是他梦里那个人。就是他心里空掉的那一块。
“是她……”洛景修喃喃,“钟夏夏……”
他猛地站起来。想追出去。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老道士扶住他,急声喊:“快!传太医!”观里乱成一团。
而山路上,钟夏夏还在走。走得很慢,像在告别。
告别这座山,这座观,这个人。告别所有爱恨情仇。
告别这荒唐又残忍的人生。她走到山下时,回头看了一眼。
白云观隐在云雾里,像仙境,像梦境。像她永远回不去的过去。她转身,继续走。
走向临安,走向柳巷,走向那棵桂花树。走向没有洛景修的,漫长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