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只点一盏油灯,火苗舔舐灯芯,炸出噼啪细响。
钟夏夏盯着灯焰,瞳孔里映着那点摇晃的光。
空气里有霉味,还有陈年血腥气,混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对面坐着个男人。
四十上下,面白无须,穿身半旧绸衫,像个落魄书生。
可他眼神锐利,像淬过毒的针,扎在人身上生疼。
“世子妃想清楚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石头,“放李尚书一马,令尊在北境就能平安无事。”
钟夏夏没说话。她指尖摩挲袖口绣纹,丝线已经起毛,磨得指尖发红。
父亲……那个三年前把她当货物卖进王府的男人,如今成了别人要挟她的筹码。
可笑。“李尚书犯的是通敌大罪。”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平,“我怎么放?”
“简单。”男人身体前倾,油灯在他脸上投下诡异阴影,“明日朝会,您只需说——那些证据是您伪造的,为了替夫君脱罪。”
钟夏夏笑了。笑意很冷,没到眼底。
“我若这么说了,自己就得进大理寺。”
“不会。”男人摇头,“您有诰命在身,又是镇北王府世子妃。陛下最多训斥几句,禁足几日。可令尊……”
他停顿,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圈。
“北境战事一触即发。若这个时候,守将‘不慎’殉国——谁也说不出什么。”
话说得隐晦,可意思明白。
钟夏夏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父亲那张脸,刻板,严厉,永远写着“家族利益”四个字。
三年前他把她送进王府时,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这样的父亲,值得她赌命去救吗?不值得。可她还是得救。
因为她是钟家女。父亲若死,钟家在北境的势力就会崩溃。
那些依附钟家的族人、旧部、甚至她母亲留下的嫁妆产业——全都会烟消云散。
她不能输得这么彻底。“我需要时间。”她说。
“多久?”
“三天。”
“太久。”男人摇头,“最多一天。明日子时前,我要听到李尚书出狱的消息。”
钟夏夏盯着他。
油灯火苗在她眼底跳跃,映出她脸上那片冰冷。
“一天不够。”她说,“证据链太完整,我得找到破绽。否则贸然翻供,只会引火烧身。”
男人沉默。他打量她,像在掂量这话真假。良久,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天。这是极限。”钟夏夏垂眼,盯着桌上那圈油渍。
“好。”她听见自己说,“两天。”交易达成。男人站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
“世子妃,别耍花样。”他声音很轻,却像毒蛇吐信,“您父亲性命,还有钟家百年基业——都系在您一念之间。”说完,他推门出去。
暗室重归死寂,只剩油灯燃烧的细响。钟夏夏坐在原地没动,指尖一下下抠着桌沿,木刺扎进皮肉,渗出细小血珠。她没感觉疼。
脑子里飞速旋转——父亲、钟家、李尚书、还有幕后那个人。这局棋太大,牵扯太多,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可她没退路。从她踹开金銮殿门那刻起,就注定要在这滩浑水里挣扎到底。
门外传来脚步声。竹青端着茶进来,看见她脸色,吓了一跳。
“世子妃,您……”
“没事。”钟夏夏接过茶,抿了一口。茶水滚烫,烫得舌尖发麻。她放下杯子,站起身。
“备车,去西市。”竹青愣住:“现在?天都快黑了……”
“就是现在。”
钟夏夏走出暗室,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夕阳余晖泼在青石地上,染成一片暗红。
她眯了眯眼,袖中手指一根根松开。掌心全是冷汗。
西市华灯初上。商铺门口挂起灯笼,光晕在石板路上流淌。
叫卖声、讨价声、车马声混作一团,空气里飘着香料、熟食、还有劣质胭脂的味道。
钟夏夏戴着帷帽,走在人群里。
竹青跟在她身后半步,怀里抱着只布包,里头装着几匹普通绸缎——这是幌子。真正要找的东西,在西市最深处那条暗巷。
她们拐进一条窄街。这里灯光昏暗,商铺门脸破旧,客人也少。
钟夏夏在一家当铺前停下,抬头看招牌——“汇通当”三个字漆色斑驳。
她推门进去。当铺里很暗,柜台后坐着个老头,正就着油灯看账本。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昏花老眼在钟夏夏身上扫了扫。
“当什么?”
“不当东西。”钟夏夏摘下帷帽,“我找人。”老头眯起眼:“找谁?”
“你们东家。”
老头脸色变了变,起身走到门边,挂上“打烊”牌子,又落下门闩。然后他转身,朝钟夏夏躬身。
“世子妃请随我来。”
他推开柜台旁一扇小门,里头是条向下石阶。钟夏夏没犹豫,抬脚走下去。竹青想跟,被老头拦下。
“只有世子妃一人。”
钟夏夏回头,朝竹青点点头,独自走下石阶。
底下是个密室。四壁点着油灯,照得通明。靠墙摆着几张桌椅,桌上堆满账本、信件、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个穿黑衣的男人坐在主位,三十出头,面容普通,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见过世子妃。”他起身行礼。
“赵先生不必多礼。”钟夏夏在对面坐下,“我要查个人。”
“谁?”
“今天跟我见面的那个中间人。”钟夏夏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推过去,“四十上下,面白无须,声音嘶哑,左手虎口有颗黑痣。”
赵先生拿起纸,上面是钟夏夏凭记忆画的画像。他只看一眼,就点头。
“认识。他叫刘三,专干牵线搭桥的买卖。明面上开茶楼,暗地里……什么都接。”
“他背后是谁?”赵先生沉默。
钟夏夏从怀里摸出张银票,放在桌上。面额一千两,足够普通人家过十年。
赵先生看了眼银票,没动。“世子妃,有些生意,不是钱能买的。”
“那什么能买?”钟夏夏问。
“命。”赵先生盯着她,“您的命,或者——我的命。”空气凝滞。
油灯火苗噼啪炸响,在墙上投出两人对峙的影子。
钟夏夏看着赵先生,他眼神坦荡,没有躲闪,也没有贪婪。他说的是实话。
“好。”钟夏夏收起银票,“那我换个问题——刘三最近接触的人里,有没有宫里出来的?”
这个问题安全些。赵先生松口气,从桌下抽出一本册子,翻开。
“有。”他指尖点在一行记录上,“七天前,刘三去了一趟城东别院。那别院的主人是……曾贵妃娘家侄子。”
曾贵妃。二皇子生母。
钟夏夏心脏一缩。果然,这局背后站着二皇子。
李尚书是他的人,构陷洛景修是他布的局,现在用父亲性命要挟她——也是他的手笔。
“还有吗?”她问。
“还有这个。”赵先生翻到下一页,“三天前,刘三账上多了一笔银子,五千两。汇款方是……江南钟家的钱庄。”
钟夏夏瞳孔骤缩。江南钟家,是她本家。那笔银子,是从钟家汇出来的。
父亲……知道这件事?
不,不一定。钟家产业庞大,父亲常年驻守北境,江南生意由二叔打理。可能是二叔自作主张,也可能是……
她不敢深想。“我要那笔银子的详细流向。”她说。
赵先生合上册子。“这需要时间。”
“多久?”
“最快明天晌午。”钟夏夏站起身。
“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取。”她走到门边,又回头,“赵先生,今日之事……”
“我从未见过您。”赵先生躬身,“这是规矩。”
钟夏夏点头,推门离开。石阶很长,她走得很慢。
脑子里乱成一团——二皇子、曾家、钟家、还有那笔五千两银子。所有线索绞在一起,像团乱麻。
她得理清楚。回到当铺大堂,竹青迎上来,脸色担忧。
“世子妃,您脸色不好……”
“回府。”钟夏夏戴上帷帽。
马车等在巷口,她上车,车帘落下隔绝外面喧嚣。车厢里光线昏暗,她靠着车壁,闭上眼。
父亲知道吗?这个问题像根刺,扎在心上。如果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钟家已经站队二皇子,意味着父亲把她送进王府,本就是一步棋。
如果不知道……那二叔为什么要汇那笔钱?是为了帮二皇子,还是另有所图?
她越想,心越冷。马车驶过长安街,两侧商铺灯笼连成一片光河。可这繁华底下,是吃人的旋涡。
她身在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回到王府时,天色已彻底黑透。
钟夏夏刚下马车,就看见洛景修站在府门前。他穿着家常墨色长衫,负手而立,肩伤处简单包扎过,可脸色依旧苍白。
“去哪了?”他问。
“西市。”钟夏夏没瞒他,“买了些绸缎。”洛景修盯着她,眼神锐利。
“西市这个时辰,早该收摊了。”
“所以没买到。”钟夏夏从他身边走过,声音很淡,“世子有事?”洛景修跟上她。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灯笼光晕在他们脚下拖出长长影子。谁也没说话,空气凝滞,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到了她院门前,钟夏夏停下。“我累了。”她没回头,“世子请回吧。”
“钟夏夏。”洛景修叫住她。她转身。
月光下,他脸色白得透明,可眼神很亮,像燃着两簇火。
“今天,”他说,“有人来找过你。”不是疑问,是陈述。
钟夏夏心脏一紧。“谁?”
“一个面生的婆子,说是你娘家送来的。”洛景修盯着她,“我让竹青打发走了。可她在府外等了两个时辰,最后塞给门房一封信。”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过来。信封普通,没有落款。钟夏夏接过,指尖触到纸张,冰凉。她没拆,只攥在手里。
“多谢。”她说。
“不看看?”洛景修问。
“世子想看?”钟夏夏反问。
两人对视,空气里火花噼啪。洛景修先移开视线,他转身,背对她。
“你的事,我不插手。”他说,“但别把麻烦带进府里。”说完,他迈步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里。钟夏夏站在原地,看着手中那封信,指尖冰凉。她拆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
“北境粮草告急,三日内若不到,军心必乱。”没有落款,可字迹她认得。
是父亲亲笔。钟夏夏闭上眼,纸张在她掌心皱成一团。粮草……父亲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没有退路,她也没有。
要么救李尚书,换粮草。要么眼睁睁看着北境军溃散,父亲战死。
好狠的局。她将纸撕碎,碎片撒进庭院池塘。水面泛起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转身进屋,关上门。屋里没点灯,黑暗笼罩下来,像张巨网。她走到桌边坐下,指尖无意识抠着桌面。
得想个办法。既不能真放了李尚书,又得稳住二皇子,还得保住父亲……
几乎不可能。可她还是得做。
因为她是钟夏夏。是那个三年前被卖进王府,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女人。是那个敢踹金銮殿门,敢在箭雨里挥刀的女人。
她不会认输。窗外传来更声。
梆子敲了三响,子时了。距离约定时间,还剩两天。
四十八个时辰,她得在这四十八个时辰里,找到破局之法。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纸摘窗。
夜风灌进来,带着庭院里桂花香气。月光清冷,洒满石阶。远处洛景修的院落还亮着灯,窗纸透出昏黄光晕。他在做什么?
处理伤口?看兵书?还是……也在想今天这场交易?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她和他之间那层冰,又厚了一层。他防备她,怀疑她,甚至可能已经猜到她在暗中谋划什么。
可那又怎样?她本来就不指望他信她。
从来都是一个人走,一个人扛。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她关窗,吹灭蜡烛。
屋里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洒了一地清辉。她躺上床,闭上眼,可脑海里还在回放白天画面。
暗室里那个男人嘶哑的声音。当铺密室里赵先生的话。
还有父亲那行字——北境粮草告急。
所有线索绞在一起,绞得她头疼。她翻身,将脸埋进枕头,试图把这些都赶出脑子。
可赶不走。像烙印,烫在心上,怎么也抹不掉。
窗外传来虫鸣,清脆,悠长。漫长一天终于结束。而更漫长的厮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