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湿气混着血腥味,直往鼻腔里钻。
钟夏夏停在铁栏外,目光落在里面那个人身上。
他蜷在角落,手脚拴着铁链,衣服被血浸透,分不清本来颜色。
“主公。”身后暗卫低声汇报,“人擒住了,就是放箭那个。”她没应声。
只是推开铁门走进去。铁锈摩擦声刺耳,角落那人动了动,慢慢抬起头。
火光映出他半张脸,年轻,甚至算得上清秀。可那双眼睛让她停住脚步。
他在笑。嘴角咧开,露出染血牙齿,喉结滚动发出嗬嗬怪响。
“郡主…”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您来了啊。”
钟夏夏蹲下身,和他平视。“谁派你?”她问得直接。
男子咧开的嘴更大了,笑意钻进每道皱纹。“谁派我?哈哈…当然是盼着洛王爷死的人啊。”
他往前凑了凑,铁链哗啦响,“这京城里,想他死的人还少吗?”
“名字。”钟夏夏声音没起伏。
“名字?”男子歪头,眼神突然变得诡异,“郡主,您该问的不是这个。”
他舔了舔干裂嘴唇,“您该问问…王爷中的到底是什么。”钟夏夏瞳孔缩了一下。
“箭上涂了南疆蛇毒,见血封喉。”她语速平稳,“解药我已经拿到了。”
“解药?”男子猛地大笑,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对对对,解药!您真拿到了,真喂下去了!”
他忽然收住笑,声音压成气音,“可您看见他醒了吗?”铁链又哗啦一声。
他往前爬了半步,脸几乎贴到铁栏上。“那根本不是毒。”
钟夏夏没动,连呼吸节奏都没变。“是蛊。”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
“箭毒只是引子,真正钻进他身体里的…是蛊虫。”
男子眼睛亮得吓人,“现在蛊醒了,就在他血脉里爬。解药?解药只会让它更兴奋!”地牢里静了一瞬。
只有火把燃烧噼啪声,还有远处水滴砸在石板上,啪嗒,啪嗒。
钟夏夏缓缓站起身。“下蛊人是谁?”她问。
男子又笑了,这次笑得前仰后合,铁链撞得叮当乱响。
“您猜啊!猜猜看,谁能在您眼皮底下,把蛊种进王爷身体里?”
他止住笑,一字一顿,“那人…就在您身边。”钟夏夏转身就走。
“郡主!”男子在后面喊,“您不想知道怎么解蛊吗?”她脚步没停。
“母蛊在谁身上,子蛊就听谁的话。”
他声音追着她后背,“杀母蛊,子蛊暴走啃五脏。杀子蛊,母蛊反噬其主…啧啧,这下蛊的人,可真是狠啊。”
钟夏夏推开地牢门。外面天已经黑了,风卷着凉气扑到脸上。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有血腥味,但比地牢里干净。
暗卫跟出来。“主公,这人…”
“看好。”钟夏夏打断他,“别让他死,也别让任何人靠近。”
“是。”她抬脚往主院走,步子很稳,每一步都踩实了。
灯笼在廊下摇晃,光在地上拖出长长影子,像无数鬼手要抓她脚踝。主院灯火通明。
几个医者还在门外低声商量,见她过来,齐齐躬身。“王爷如何?”她问。
为首老者抹了把汗。“脉象稳了些,可…可就是不醒。”他声音发颤,“按理说解药灌下去,毒性该解了。可王爷体内像有什么东西在冲撞,老夫行医四十年,从未见过…”
“不是毒。”钟夏夏说。医者们全愣住了。
“是蛊。”她推开房门,“你们退下吧,今夜不用守了。”门在身后关上。
屋里药味浓得呛人。洛景修躺在床榻上,脸色白得像纸,只有胸口微弱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她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他脉搏。跳动很乱。
一下强,一下弱,像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她解开他衣襟。
胸口那道箭伤已经包扎好,纱布渗出淡红药渍。她指尖按在周围皮肤上,慢慢移动。
开始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按到心口偏左位置。指尖下,有什么东西突地跳了一下。
细小,迅速,像虫子扭动。钟夏夏收回手,盯着那块皮肤看了很久。
然后她起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点暗红色粉末在掌心。
那是南疆带来的东西。以前那个药商之子送的,说能辨蛊虫。她从未用过,当时只觉得是讨好把戏。
现在她捻起一点粉末,轻轻洒在洛景修心口。粉末沾上皮肤,慢慢渗进去。
起初没变化。几息之后,皮肤下突然鼓起一条细线,从心口一直延伸到肋下。
细线在皮下蠕动,像活物在爬。钟夏夏屏住呼吸。
细线游到肋下停住了,鼓起一个小包。小包微微跳动,一下,两下,和脉搏节奏完全错开。她伸手想碰,小包突然消失了。
皮肤恢复平坦,仿佛刚才全是幻觉。只有那点红色粉末还残留着,像血渍。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接着是丫鬟声音:“郡主,药熬好了。”
钟夏夏没回头。“端进来。”
门开了,丫鬟低着头走进来,手里捧着药碗。热气蒸腾,药味混进来,盖过了刚才那股诡异气息。
丫鬟把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垂手退到一旁。“谁让你送的?”钟夏夏问。
丫鬟身体抖了一下。“是、是王嬷嬷。她说王爷该服药了…”
“王嬷嬷在哪?”
“在、在小厨房盯着火…”
钟夏夏终于转过脸看她。丫鬟年纪不大,十五六岁模样,头垂得很低,手指绞着衣角。灯光照在她侧脸上,额头渗出细汗。
“你叫什么?”钟夏夏语气缓和了些。
“奴婢…奴婢叫小莲。”
“进府多久了?”
“三、三个月。”小莲声音更小了,“之前在后院洗衣裳,前日才调到前院来…”
钟夏夏点点头,端起药碗。药汁漆黑,映出她模糊倒影。
她凑近闻了闻,是寻常解毒方子,加了人参黄芪吊气。
“王嬷嬷还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就说让奴婢小心端着,千万别洒了。”
钟夏夏用勺子搅了搅药汁。热气扑到脸上,带着苦味。
她舀起一勺,送到唇边碰了碰,很烫。然后她放下勺子,把碗递回去。
“太烫了,晾一会儿。”
“是。”小莲连忙接过碗,放到窗边小桌上。她动作有点急,药汁晃出来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
钟夏夏看着她。“你手在抖。”小莲整个人僵住了。
“奴婢…奴婢是怕伺候不好…”
“怕什么?”钟夏夏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怕药有问题?怕我喝出来?还是怕…蛊虫被发现了?”
小莲猛地抬头,脸色瞬间惨白。“奴婢不懂郡主在说什么…”
“不懂?”钟夏夏抬手,食指挑起她下巴。小姑娘下巴在发抖,牙齿磕在一起发出细响。
“那我问你,王嬷嬷为什么偏偏挑你送药?前院那么多丫鬟,为什么选一个进府三个月的新人?”
“奴婢、奴婢不知…”
“因为新人好控制。”钟夏夏松开手,声音冷下来,“因为新人不懂规矩,出了事也查不到老人头上。对不对?”小莲扑通跪下了。
“郡主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王嬷嬷就让奴婢送药,说送完了赏一两银子…奴婢不知道这药有问题啊!”
她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钟夏夏没说话,只是走回床边坐下。
洛景修还昏迷着,呼吸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握住他手,掌心冰凉。
“小莲。”
“奴婢在…”
“你想活命吗?”
哭声戛然而止。小莲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里全是惊恐。
“想…想活…”
“那就按我说的做。”钟夏夏转头看她,“药放在这里,你回去告诉王嬷嬷,说我已经喂王爷喝下了。一字不许改,明白吗?”
小莲呆呆点头。“去吧。”
丫鬟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去。门关上,屋里又只剩两人。钟夏夏松开洛景修的手,起身走到窗边。那碗药还在桌上冒着热气。
她端起碗,走到屏风后的盆景前,把药汁全倒进土里。漆黑药汁渗进去,泥土发出细微滋滋声。几片叶子迅速枯黄卷曲。
果然有毒。不是致命的毒,是催发蛊虫的东西。
下蛊的人等不及了,想确认蛊虫活没活,想看看效果。她把空碗放回桌上,坐回床边。
夜越来越深。更鼓敲过三声时,洛景修突然动了。不是清醒那种动,是身体无意识抽搐。
他眉头紧皱,额头冒出冷汗,喉咙里发出痛苦闷哼。
钟夏夏立刻按住他肩膀。“景修?”
他没回应,只是抽搐得更厉害。整个人像被无形力量撕扯,肌肉绷紧,青筋在皮肤下暴起。
她掀开被子,看到他胸口皮肤下,那条细线又出现了。这次更清晰。
从心口一路蔓延到小腹,像无数虫子排成队,在皮下疯狂蠕动。细线所过之处皮肤鼓起,又塌下,仿佛有东西在里面钻洞。
钟夏夏咬紧牙,抽出匕首。
她用刀尖在烛火上烤热,然后对准细线尽头那个鼓包。
鼓包跳动越来越快,几乎要破皮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刀尖压下去——洛景修猛地睁开眼。
不是清醒,是本能。他瞳孔散大,没有焦距,只是死死盯着天花板。
然后他张开口,发出一声嘶哑低吼。那不是人该有的声音。
像野兽垂死挣扎,又像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爬出来。
钟夏夏手稳住了。刀尖刺破皮肤,血珠渗出来。
鼓包里有什么东西剧烈挣扎,顶得刀尖都在颤。她加了一分力,往下一划——皮肤裂开一道小口。
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条黑色细线从伤口里钻出半截身子。它扭动着,头部抬起,对着空气左右摆动,像在寻找什么。钟夏夏动作极快。
刀尖一挑,把那条东西整个挑出来。它落在被褥上,只有半根手指长,细得像头发丝,通体漆黑,在烛光下泛着油腻光泽。
还在动。扭成S形,想往床下爬。
钟夏夏抓起烛台,滚烫烛油滴下去。滋滋声中,那东西剧烈扭动,然后僵直不动了。
她凑近看,它身体表面覆盖细密鳞片,头部有两个极小红点,像眼睛。这就是蛊虫。
她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盒,用匕首把死虫拨进去,盖紧盖子。做完这些,她才看向洛景修。
他已经安静下来,胸口起伏平稳许多,只是脸色更白了。那道伤口还在渗血。
她找来干净纱布按住,血很快浸透一层。换了三次纱布,血才止住。伤口周围皮肤开始发青,像中毒迹象。
但细线消失了。皮肤下不再有东西蠕动。钟夏夏松了半口气,另半口还吊着。
这只是条子蛊,母蛊还在别人身上。杀了子蛊,母蛊宿主会反噬,下蛊的人现在一定不好受。
她等着。等到四更天,外面传来骚动。
脚步声杂沓,夹杂着惊呼和哭喊。她起身开门,一个丫鬟连滚带爬冲过来,扑跪在台阶下。
“郡主!不好了!王嬷嬷她、她…”
“她怎么了?”
“她突然吐血,倒在地上抽搐…像是、像是中了邪!”钟夏夏走下台阶。
“带路。”
小厨房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王嬷嬷躺在院子中央,身下一滩黑血。
她还在抽搐,四肢扭曲成怪异角度,眼睛翻白,嘴里不停吐出血沫。几个婆子想上前扶,又不敢。
钟夏夏走到她面前蹲下。王嬷嬷看见她,突然停止抽搐,眼睛直勾勾盯过来。她嘴唇动了动,发出嗬嗬气音。
“…郡…主…”
“谁让你下的蛊?”钟夏夏问得直接。
王嬷嬷咧开嘴,血从嘴角流下来。“没、没人…是老奴自己…”
“你自己?”钟夏夏笑了,“你会养南疆蛊虫?你会配引蛊的药?”
她伸手,指尖沾了点地上黑血,凑到鼻尖闻了闻,“这血里有母蛊死前的怨气。你只是载体,真正养蛊的人借你的身。”
王嬷嬷瞳孔缩了一下。“告诉我名字,我给你痛快。”
“…不…能说…”王嬷嬷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说了…我全家…都得死…”
“不说,你现在就得死。”钟夏夏声音很轻,“而且会死得很慢。母蛊反噬要持续三天,你会感觉有东西从里面啃你五脏,一点点,慢慢啃。到最后,你会求我杀了你。”
王嬷嬷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不是抽搐,是恐惧。
“他…他在…”话没说完。
一支短箭破空而来,精准射进王嬷嬷喉咙。她瞪大眼睛,手指抓了抓空气,然后彻底不动了。
血从箭杆周围涌出来,很快漫开一片。钟夏夏猛地转身。
屋檐上黑影一闪而过。她抓起地上石子掷出去,打空了。
黑影跃过院墙,消失在夜色里。她没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王嬷嬷尸体。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有夜风卷着血腥味,在院子里打转。
“收拾了。”钟夏夏终于开口,“拖去乱葬岗,别声张。”
“是、是…”婆子们颤声应道。
她转身往回走,步子很稳,背挺得笔直。直到走进主院,关上房门,才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手在抖。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一点点压下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下蛊的人就在府里。
不,不止府里。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可能是她见过的任何人。王嬷嬷只是棋子,真正的黑手还藏着,藏得很深。
而且心狠手辣。灭口灭得干净利落,半点线索不留。
钟夏夏撑着站起来,走到床边。洛景修还在昏迷,但呼吸平稳多了。
她伸手探他脉搏,跳动有力了些,蛊虫离体后,身体在慢慢恢复。可危机没解除。
母蛊宿主虽然受反噬,但没死。只要还活着,就能再养蛊,再下手。而且经过这次,对方会更谨慎,更隐蔽。
她坐在床沿,看着洛景修苍白的脸。窗外天色开始泛白。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落在她手背上。温暖,真实。她握住洛景修的手,把他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
“听见了吗?”她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有人要把我们做成同生共死的蛊。”
门外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暗卫声音压得很低:“主公,查过了。王嬷嬷最近接触的人里,有三个可疑。”
“说。”
“一个是厨房采买李二,他上月去了趟南疆。一个是账房先生,他女儿嫁了个南疆商贩。还有一个…”
暗卫停顿了一下,“是您院里的大丫鬟,春桃。”
钟夏夏闭上眼睛。春桃。跟了她五年的春桃。
“知道了。”她说,“继续查,别打草惊蛇。”
“是。”脚步声远去。
屋里又静下来。晨光越来越亮,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钟夏夏低头,看着自己和洛景修交握的手。十指紧扣,像锁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他站在宫墙下,回头看她一眼。就那一眼。把她拽进这盘棋里,再没出去过。
“洛景修。”她声音很轻,“你要是敢死,我就真带着你家产改嫁。嫁给你最讨厌那个御史,天天让他弹劾你墓碑。”
床上的人没反应。但手指,极轻微地,蜷了一下。钟夏夏看见了。
她没说话,只是握得更紧。窗外彻底亮了,鸟雀开始鸣叫,新的一天来了。
而这场藏在阴影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