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昨晚浑浑噩噩回到官驿,牡丹瞧见她较之晌午出门时,又伤重许多,正手足无措。
谢珩上前来,向她敛衽一礼:“牡丹娘子,许小娘子还要请你多加看顾。”
牡丹看着许鸣玉自一旁走过,低声问谢珩:“可是寻到许大人的尸骨了?”
“是,”谢珩叹了口气:“许小娘子所料不错,许大人当真是被人杀害后,埋在了堤坝下。”
牡丹闻言,只觉得心中惴惴,她送走谢珩,便转身去寻许鸣玉。
只见许鸣玉呆呆坐在圈椅中,手中握着枚粘着污泥的玉冠。
牡丹上前,温声问道:“这个时辰,灶已冷了,厨房里怕是没什么吃食了。我去给你下碗面条来吧。”
“我不饿。”许鸣玉声音有些哑:“牡丹,你去歇着吧,莫要管我。”
“那我给你烧些热水来,你好生擦洗擦洗,如此也睡得好些。”
许鸣玉低着头,瞧见自己的绣鞋满是污泥,早已瞧不出原先的样式,终于点了点头:“多谢。”
待她沐浴完,合衣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
床边几案上,那顶洗净了的玉冠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烛火摇曳,良久,烛芯烧成灰烬,余烬消散。
许鸣玉不知是何时睡去的,待她醒来时,却听见院中有人在高声说着什么。
她僵着身子本不欲动弹,却在那些吵嚷声中听见许怀山的名字。
眼中有了些华彩,她翻身下床,手掌上的伤不知何时已被包扎好,散着药香。
许鸣玉穿上外袍,床榻前摆着一双干净的绣鞋。
她心中泛起些暖意,随后趿着鞋走出了卧房。
许鸣玉缓步走过廊庑,到正院之时,先瞧见了负手站在台阶上的颀长身影。
裴闻铮今日穿着一身玄青色绣暗金纹锦袍,墨发以金冠束起,整个人矜贵又傲然。
她没来由地想起昨夜,他向自己递来的手。
崔叔站在台阶下,神情凄惶:“裴大人,我家大人便是犯了罪,也应当关去县衙牢狱受审,您怎好将他囚于官驿不许人探视?”
裴闻铮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兰县府衙中人,本官信不过。”
“可您这样做,于律法不合啊!”
“本官未曾对他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反而将他好生安置在本官书房中,以礼相待,倒于理不合了?”
“这……”
“那他杀害许怀山,又将其女囚于府邸数日,鞭笞拷打,这是何道理,又合得哪条律法?”
裴闻铮面上泛起些厉色,崔叔惶恐,忙俯身跪下:“奴才非是此意。”
他罔顾额上沁出的冷汗:“只是许大人他贪赃枉法,我家大人是无心之失啊!”
许鸣玉闻言,面上泛起冷笑来。
许怀山死了,他有口难辩,这些人将罪责尽数推到他身上,便以为能换得太平了?
裴闻铮走下一阶,语气莫名:“贪赃枉法?”
崔叔忙不迭点头,随即从随从手中捧过一只木匣:“这里尽是他的罪证,他名下有良田千顷、宅院数座,皆是他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大人何妨一观?”
谢珩有些震惊,他见裴闻铮的视线落在那只木匣子上。
裴闻铮冷眼看了半晌,随即示意谢珩接下。
“裴大人,”崔叔语气真挚得很:“我家大人与许县令私交甚笃,本欲冒死替他隐瞒,但如今他自己身陷囹圄,倒是不得不将实情和盘托出了。”
裴闻铮闻言,语气似夸赞、似揶揄:“刘大人倒当真是煞费苦心。”
崔叔也不知他到底信没信,只顺着话说下去:“是啊,交友如此,他也难呐。”
许鸣玉径直气笑了,她手撑在院墙上,手紧握成拳,掌心又渗出血来,她似不觉得疼一般,只低斥一声:“恬不知耻!”
裴闻铮不欲在与之多说,只转过身:“这些罪证既呈于本官面前,那本官自然会细细地看、细细地查,绝不会糟践刘大人一番良苦用心!”
崔叔只觉汗流浃背,他俯身叩首道谢后,由随从搀扶着站起身。
裴闻铮抬步往里走,余光瞧见廊庑下一片翠色裙摆,他脚步一顿。
偏过视线望过去,只见许鸣玉一张脸苍白至极,碍于身后尚未离去的刘府众人,他什么都没说,快步走进房中。
许鸣玉瞧见崔叔被人搀扶着往外走,待人尽数离去,她才从廊庑后走出来,来到裴闻铮卧房前求见。
裴闻铮料到她会来找自己,听闻动静,便又踱出了门。
二人并肩站在屋檐下,许鸣玉离他不过一臂之距。
他率先开口:“想问什么?”
“那些罪证,”许鸣玉抬眼看着他:“裴大人信吗?”
“不信。”
许鸣玉一颗心缓缓回落。
裴闻铮瞧见她尚未来得及梳理的长发,眉眼温和了些:“这样的把戏,我早在大理寺狱中见过数次,他仗得便是你父亲已然身死,无法自辩。”
许鸣玉想说许多,但最后只道了一句:“大人英明。”
沉默在二人之间漾开。
片刻后,裴闻铮温声开口:“去歇着吧,午后随我去衙门验尸。”
说完,他转身便欲往房中走。
许鸣玉还有话要说,见他离开,情急之下不由攥住他的衣袖。
裴闻铮脚步一顿,视线落在她受了伤的手上:“还有事?”
“裴大人,官家下旨急召你回京去,你打算何时成行?”
裴闻铮缓缓抬眼,望向她眼中,神情不再轻松:“你想到了。”
“刘重谦此举,无非为了拖延时间,”许鸣玉松开他的衣袖:“查验罪证自然要些时日,他在等你离开兰县。”
许鸣玉神情淡淡,似乎在说着旁人的事情:“待你离开之后,这桩案子再也见不了天日。”
裴闻铮紧抿着唇,并未开口。
许鸣玉抬头看向他,只见天光落在裴闻铮的侧脸上,他的瞳仁中似乎是悲悯。
“便是遇上公正之人,他也不过是个死罪,我觉得不够。”
裴闻铮面向许鸣玉所在的方向,神情探究:“那你待如何?”
许鸣玉露出个笑意来,她抬起头,眼神明亮:“不如何,裴大人莫要多想,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离去,大约是脚伤未愈,走得有些慢。
谢珩上前来,顺着裴闻铮的视线看向许鸣玉离去的方向:“大人,您可是觉得何处不妥?”
裴闻铮敛了视线,抬步往房中走:“这几日,替我多留意她一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