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着邢容的两名婆子闻言,缓缓松了手上的劲儿,迟疑道:“老夫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孙婆子暗暗瞪了邢容一眼,随即忿忿垂手,快步踱至蒋氏身旁,听候吩咐。
蒋氏接过仆从呈上的手书,但她并不识字,信纸拿倒了尤不自知。
她信不过邢容,但现下祠堂中候着的仆从更无一人能断文识字。
尚在迟疑是否要将这手书交给邢容,余光却瞧见孙婆子一改方才不忿:“老夫人,奴婢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蒋氏见她装腔作势,心中厌烦又多了几分:“何事?”
孙婆子暗暗剜了邢容一眼,言之凿凿:“奴婢倒是听说过这裴府,只是这裴家小辈中只有兄弟二人,可不曾有什么裴小娘子!”
她声音不高不低,正好清晰落入邢容耳中。
邢容挣开身后两名仆妇的挟持,忍着膝盖下的酸痛上前几步,一把夺过蒋氏手中的信纸,她边撕开封蜡边道:“裴家不久前自锦州接回了裴小娘子,只是尚未来得及设宴向外人介绍,裴府小郎君便卷入了舞弊案。”
此刻微哑的嗓音,倒是为邢容平添了几分威严:“你这仆妇久居内宅,高门大户向来轮不到你踏足,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蒋氏出身乡野,便是有李广誉那么个争气的儿子,也不曾被京中权贵放在眼里。故而邢容此言明面上骂的是孙婆子,实则暗指蒋氏粗鄙,上不了台面。
而蒋氏素来自命清高,自然不曾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反倒是恶狠狠地瞪了孙婆子一眼。
后者梗着脖子:“谁知道你此言,可是说来诓骗老夫人的?”
邢容看完整封手书,心中阴霾悄然散去许多,她手握信纸递去蒋氏眼前:“裴小娘子约我在丰乐楼相见,母亲若是不信,尽可派人随我一道去探一探虚实!”
“如今什么关头了,夫人还想着去酒楼吃酒享乐?”孙婆子在一旁煽风点火:“莫要忘了,咱们大爷还在狱中关押着呢!”
邢容难得冷了脸:“我为夫君奔走,在你这倚老卖老的婆子眼中,却是饮酒玩乐?”
“自……自然!”孙婆子被她瞧得有些心虚:“出身名门的小娘子,怎会去酒楼那种腌臢之地?”
邢容闻言,缓缓将信纸叠起,她双腿仍旧不适得很,遂转身径直在一旁圈椅中落座。
“老夫人还站着,你如何能落座?”孙婆子见状,登时怪叫起来。
邢容抬手将信纸拍在几案上,她忍着心中怒气与委屈,但仍是红了眼:“母亲若是听信这婆子的胡言乱语,那我也省省力气,这便手书一封回信拒了裴小娘子的好意去。夫君在狱中受苦,我为人妻子,自然不能耽于享乐,只好跪死在这祠堂中了!”
孙婆子闻言,心下猛的一沉,这下自己倒是成了阻拦邢容救李广誉的罪人了。
她忙告罪:“老夫人,奴婢并非此意,您莫要听信少夫人一面之辞啊!”
邢容不屈不挠地追问:“那你是何意?今日几番恶意揣度于我,不是阻拦我救夫君,又是何意?还是说你还有旁的法子,能将夫君救出来?”
蒋氏素来爱重自己唯一的儿子,孙婆子的本意本是为贬低邢容,讨好蒋氏,可这番心思在邢容口中已然变了味儿,犯了蒋氏的忌讳。
蒋氏狠狠瞪了孙婆子一眼:“我还没老眼昏花到不识好人心的地步!”
孙婆子一阵心惊肉跳,她屈膝跪下,俯身跪到底:“老夫人,奴婢当真不是此意,您明鉴!”
蒋氏对她的告饶声视而不见,只看着一旁坐着掖泪的邢容:“你是好孩子,母亲怎会不信你呢?”
邢容闻言,心下顿时浮起几分嫌恶,但面上仍旧恭顺。
蒋氏换了副笑脸:“你且应约前去见一见裴小娘子,顺道让她兄长为誉儿求求情。日后誉儿若能大展宏图,必定不会忘记他裴家的大恩大德的。”
邢容不由有些想笑,李广誉虽为清流翰林,但其中不免沾了邢显德的光;可裴闻铮不靠家族荫封,二十又三已官至正四品大理寺卿,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当真大言不惭。
她强压下心中轻视,只应声道:“是,母亲。”
……
晌午时分的丰乐楼,依旧人声鼎沸。
二楼一处偏僻雅间,许鸣玉候了许久,才终于等到邢容出现。
她起身相迎,正要开口唤“邢小娘子”,却见邢容身后跟着的丫鬟并非此前随她而来的那一位。
几要出口的话拐了个弯儿,一句“李夫人”同时使得邢容神情一松。
这一神色落在许鸣玉眼中,她立时便察觉身后那人定然不是邢容的心腹。
“可叫我好等。”许鸣玉笑道:“倘若夫人再晚来一刻钟,我已是等不及回府去了。”
“府中有事,耽搁了些许。”邢容缓步上前:“叫你久等是我失礼,今日这茶水钱,可得我来请。”
她走得有些慢,许鸣玉的视线落在她不甚灵活的腿脚上,心下已然有了猜测。
听闻那李广誉年少失怙,家中清贫,母亲为人浆洗衣裳挣钱,才能供他读书考功名。如今他又被关押在刑部狱,伤她的除了李老夫人,不作第二人想!
许鸣玉上前,亲热地拉过邢容的手,暗中给她借了力,面上却不动声色:“夫人同我说这些,可就见外了。”
邢容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此刻被她看破,却不曾感到尴尬难堪,只一阵暖流,缓缓淌过心尖。
她又红了眼,好在不曾被身后那名仆妇瞧见。
许鸣玉捏了捏她的手,随即朝春樱使眼色:“春樱,你与那位阿姊一道去堂下,要一壶好茶与几道点心来,须顾着夫人的口味,可听明白了?”
春樱会意,屈身一礼应下:“是,奴婢记下了。”
她笑着拉过那名仆妇的手:“走吧,阿姊。”
那名仆妇尚有些迟疑,春樱见状,挽过她的手臂,煞有其事道:“阿姊,你帮帮我吧,若是我不慎点了夫人不爱吃的点心,回头可是要被我们小娘子责罚的!”
那名仆妇被她缠得无法,只得随她一道出门了。
许鸣玉见她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扶着邢容在圈椅中落座。
她并未多说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活血化淤的伤药,效果极好,姐姐不妨收下。”
邢容心下熨帖:“多谢。”
“你原先那位丫鬟呢?”
邢容低下头,面上泛起苦笑:“我未能救出李广誉,婆母为拿捏我,将觅枝关在府中,还将她的身契一道拿走了。”
许鸣玉在她身旁的圈椅中落座:“我原先瞧见觅枝与你交情甚笃的模样,还以为她是你从娘家带去的丫鬟,看来并非如此。想来她是个好的,不曾与李家人一道欺负你。”
邢容闻言,有些莫名:“觅枝并非李府的丫鬟,她与我自小一起长大,后又陪我出嫁,我二人情同姐妹。”
“那蒋氏凭何拿捏于你?”许鸣玉有些不解:“觅枝的身契,是与何人签订的?”
“与我娘家签订的。”邢容不明所以:“有什么不对吗?”
许鸣玉闻言,心下霎时了然:“姐姐不曾买过奴仆?”
邢容想了想,摇头:“父亲与母亲念旧又宽厚,家中用的奴仆轻易不会辞退,故而我邢府极少在人牙子手中采买奴仆。觅枝的父母在我家中伺候了多年,这身契自然是与我邢家签的。”
“原来如此,”许鸣玉凑近些:“若我猜得不错,李老夫人出身乡野,自然也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这才以为拿住觅枝的身契,便能拿捏住你。”
许鸣玉轻声细语为她解释:“按照大齐律令,李府并非觅枝的东家,便是觅枝犯了错,李老夫人也不能处置她,更不能发卖。她真是打错算盘了!”
邢容闻言,心神顿时一振:“此言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