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子眼睁睁地瞧着邢容快步走远,思及自己未能完成蒋氏的吩咐,心下不由升起一丝惧意来。
她站在院门外,踌躇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六神无主之际,便听闻院中裂盏之声已然响起!
想来蒋氏已将邢容方才那番话尽数听清了。
孙婆子心下顿时一紧,她不自觉地揪紧了手。
“罢了,先将罪责往邢容身上推,反正她方才那番话也够大逆不道的!”
打定了主意,孙婆子索性将心一横,遂埋着头快步往院中走去。甫行至门口,她略略抬眼,欲偷眼打量房中的情形,却不妨一眼便瞧见蒋氏阴着一张脸,此刻正定定地盯着自己。
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这一眼,孙婆子的头发几要根根竖起,脚下似粘在地上,一步也动弹不得。
蒋氏杵着手杖站在房中,脚畔躺着数瓣碎瓷。瞧她这模样,分明康健得很,何来病痛一说?
“还不给我滚进来!”蒋氏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皆是掩不住的怒气,见孙婆子还站在原地不动,手杖大力一杵,直吓得在场之人心肝儿都颤起来。
孙婆子如梦初醒一般,严冬腊月之时,额上却突然渗出一脑门儿的冷汗。
她快步行至房中,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老夫人。”
“今早,我是如何吩咐你的?”蒋氏走近些,略微弯腰凑近孙婆子,神情阴翳,衬得她面容更为刻薄。
“您吩咐奴婢,让......让少夫人在院外候着,好生挫挫她的锐气与脾性。”孙婆子的头越垂越低。
蒋氏冷哼一声,她直起腰:“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实在不怪奴婢啊,”孙婆子大着胆子抬起头:“奴婢是按照您的意思,将少夫人请了来,拘着她在门外等候。但......但今日不知少夫人怎就生了胆子,连您的话都不听了!”
蒋氏闻言,神色一动,眉心的川字纹愈发清晰。
孙婆子将她的细微反应也看在眼里:“少夫人此番转变,皆是在见过那裴家小娘子之后......”
“你以为,是那裴小娘子与邢容说了什么?”
“也未必是说了什么。”孙婆子直起腰,见蒋氏杵着手杖朝自己瞧来,她讨好地一笑:“您想啊,如今您将救出大爷的希望,尽数寄托在少夫人身上。原先她不敢忤逆您,自然也翻不出天去;但时间一长,她看出您别无他法,可不是会托大拿乔,妄图用大爷的安危拿捏住您?”
蒋氏见她言之凿凿,细想之下,竟然觉得她此言也有几分道理,面上怒气缓缓散去:“那依你之见,此时又该当如何?”
“您万万不能被她翻了天了去,”孙婆子眼珠子一转,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如今仅凭一个觅枝,显然已经拿捏不住少夫人了。您若是想把她攥在手心儿里,奴婢倒是有个法子,不仅能要少夫人乖乖听话,日后啊,定还会对您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什么法子?”蒋氏显然来了兴致。
孙婆子踉跄起身,好容易站稳,随即在她耳畔低语一句。
蒋氏有些迟疑:“这......这若是传出去,誉儿的官声定会受损!”
“您放心,生米煮不成熟饭,这一切只是为了给少夫人一个教训而已。”孙婆子低声安抚:“自古以来,女子的名节最为紧要,事发之后,您只需佯装宽容,设法替她瞒下这样丢丑之事,那少夫人定会对您感恩戴德。如此一来,您还怕她不乖乖听话?”
“这......可行吗?”
“老夫人,您若是犹豫不决,不出几日,少夫人便要骑到您头上去了!”
蒋氏想起尚在狱中的儿子,一咬牙:“好,就按你说得做。”
大雪下了足足三日才止,这日日头甚好,屋顶上的厚雪开始融化,尤带着些寒意的水珠自屋檐相继落下,淅淅沥沥,淋漓不止。
这化雪之日,倒是比下雪时还要冷上三分。
宁州府外,官道上行人甚少,唯有一人策马扬鞭,似不知冷一般往前疾驰。
道旁积雪压弯了树枝,时不时有雪块自枝头坠下,砸进过路人的衣襟。
回头之见马蹄在雪堆中踩出一个又一个的坑,今日开了阳,这路只会越来越难行,故而他不敢放松半分。
行至一个岔路口,他驭停了马,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哈出的气儿都是白的,眉毛与胡须上还结着些冰凌。从怀中掏出一份舆图,他搓了搓手,僵着手指展开。
东家的吩咐言犹在耳。
“我将兄长惯走的路线画给你,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边关方向走,定能在中途与他汇合。”
可算起来,他已夜以继日地赶了三日的路了,莫说世子爷,这一路便是人影也没瞧见几个。
思及此,他长叹了口气,将舆图仔细放入怀中,辨认出标记的岔路口,他一夹马腹,催着马儿继续朝前奔驰而去。
……
宁州府外一间茶棚中,奉旨回京的赵昀提剑下马,随手将缰绳递给一旁的随从:“陈江,叫兄弟们都进来,吃口热茶暖暖身子。”
“是。”陈江应下正要离去,便又听见赵昀笑着开了口:“连日来赶路,马儿也跟着受累了,记得多喂些草料。”
“属下记下了。”陈江摸了摸马儿的脑袋:“必不叫您的雷霆挨饿。”
“去吧。”吩咐完陈江,赵昀踩着雪大步往茶棚中走。
他生得一副周正模样,但多年餐风露宿,肤色更为黝黑一些。
脚下雪堆“吱嘎”作响,赵昀解开大氅,露出内里一身玄青劲装,宽肩窄腰,瞧着便不是整日枕在锦绣堆里的纨绔子弟能比的。
茶棚是一对儿老夫妻开的,地方不大,仅能摆上三张桌案。
在京城这等富贵乡里头,这茶棚自然不起眼得很,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就显得尤为可贵。
身后随从接连下了马。
“我闻见了麻饼香!”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
“鹏举,你可是连日来的干粮,吃出幻觉了?”有人笑着打趣?
“真是麻饼香,我这鼻子绝不会嗅错。”唤作“鹏举”的男子将马儿拴在道旁的树干上,随即迫不及待地跑进茶棚。
赵昀大马金刀地坐在几案边,见薛鹏举走进来,轻笑一声:“你还真是狗鼻子。”
薛鹏举一眼便瞧见桌案上几块冒着腾腾热气的麻饼,顿时喜笑颜开,但到底未曾忘记礼数:“世子爷。”
“坐吧。”赵昀将码着的碗拿下来,依次排开,随即提起滚烫的大茶壶,为众人斟茶。
说是茶,其实不过是有些茶味的热水罢了。
“属下来吧。”薛鹏举忙上前,欲接过茶壶,却见赵昀一抬下巴,语气丝毫不容置喙:“坐。”
茶棚的老夫妻本见赵昀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还有些瑟缩,如今又见一旁的薛鹏举分明生得一张讨喜的脸,见人三分笑,心下不安也缓缓散去了些。
薛鹏举闻言也不客气,大咧咧在一旁坐下,捧起一个麻饼便送入口中,丝毫没有等一等陈江他们的意思。
赵昀也不怪罪,见他吃得满身碎屑,“啧”了一声,嫌弃道:“慢些吃,又没人与你抢。”
陈江与众人喂好马儿,在茶棚外拍去肩上雪花,这才走了进来,见薛鹏举已经吃上了,顿时好气又好笑。
陈江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鹏举,世子爷还没动筷子呢。”
“无碍。”赵昀将茶碗分给众人,见麻饼显然不够分的,便又请老夫妻再去多做一些。
陈江在赵昀右手边坐下,端起一盏热茶饮下,四肢百骸顿时如同化冻了一般,周身都暖洋洋的,他舒适地喟叹一声:“属下竟不知这口热茶,如此好喝!”
薛鹏举吃完一整个麻饼,口中含糊道:“这口热茶有何稀奇的?待到了京城,我请诸位哥哥喝酒!”
众人闻言,顿时朗声大笑,唯有陈江面上笑意敛去几分。
赵昀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似乎都藏在了二人对视的眼神之中。
薛鹏举见赵昀不答话,将口中麻饼咽下,掌心将嘴角碎屑一抹:“世子爷,我说得是真的。这些时日,我攒了些银钱,待到了京城,我请您喝酒!”
赵昀笑看着他:“好啊,我不喝寻常的酒,倘若你真想宴请于我,记得备上罗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