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无惧凛冽的冬风,仍旧抱香于枝头。
枝桠上残留无多的积雪叫风一吹,簌簌而落。
裴闻铮听着他揶揄打趣,也不出言辩解。
张乔英本是太医院院正,伺候过三代帝王,这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
自己那些心思,瞒一瞒许鸣玉便罢了,如何能躲得过他的双眼?
许鸣玉拢着大氅走在裴闻铮身侧,她还单纯地以为,张乔英只是瞧出她与裴闻铮并非亲兄妹一事。
不知他二人交情深浅,她有些不安地看向裴闻铮,恰好一团小小的雪絮自枝头坠下,径直砸在她眉心位置。
有些凉,她长睫微微一颤。
裴闻铮朝她瞧去。
雪絮不知何时裹了瓣梅花瓣,此刻宛如精致的花钿一般,倒将许鸣玉未施粉黛的面庞,衬得红润许多。
但她到底风寒未愈。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她眉心片刻,想也不想,抬手便将雪絮抹去。
许鸣玉还未来得及把手从大氅中伸出来,便察觉额上一触即逝的温热。
裴闻铮似无事发生一般,他随口答着张乔英,面上笑意清冷:“百善孝为先,家慈病故,家父续弦虽薄情,却也称得上是人之常情,不能过于苛责。”
张乔英闻言,并未回头,只出言打趣:“如此说来,虚怀日后若是落入与令尊一般处境,也会如此?”
“不会。”
“哦?”张乔英语带笑意:“这么笃定?”
“为人子,我不能于人后道家父之过,但倘若换作是我,绝不会在发妻病故不满一年,便与旁人再许终身。”
他语气淡淡,但许鸣玉仍是听出了些许恨意。
张乔英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他脚步一缓,随后转身看向裴闻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对此耿耿于怀啊。”
“谈不上耿耿于怀,不过是您开口问了,我便如实回话罢了。”
张乔英打量他片刻,终于未再相问,只提步继续朝前行去。
穿过垂花门,便见一间小院,院中晒着不少草药,药香馥郁。
药童见张乔英领着人前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
“去,替老朽将药箱取来。”张乔英随口吩咐一句,药童领命前去。
几人走进房中。
房中并未燃炭火,加上日头照不进来,更显阴冷。
张乔英未觉不妥,请许鸣玉在圈椅中落座,随即自己在她身侧坐下。
瞧见她身上男子制式的大氅,没好气地看向裴闻铮:“老朽要为令妹把脉,还不快替她将氅衣除了去?”
裴闻铮眉心几不可查地一皱,他置身此处,尤觉阴冷,而她风寒未愈……
不欲劳烦他,许鸣玉微垂了视线,素白的指尖自大氅衣襟内伸出,轻轻一扯,绸制系带利落解开,露出那张莹白的桃花面。
她身上穿着素色衣裙,此刻俏生生地坐在那儿,宛如一枝遒劲的梅花。
裴闻铮抬手接过氅衣,挽于臂弯,一股温热透衣而来。
许鸣玉伸出手置于脉枕之上,纤细的手腕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较之初见,她似乎瘦了许多。
张乔英半阂着眼搭脉,而裴闻铮的视线沉沉落于许鸣玉的腕骨之上。
如今这世道于一名文弱女子来说,本就艰难,而自己将她扯入棋局,究竟是对是错?
裴闻铮尚且理不出个头绪,便听见张乔英已皱紧了眉。
撤回指尖,张乔英睁开眼,几乎是瞪视着他:“你是怎么做人兄长的?竟让这女娃娃的身子,虚弱成这副模样?”
许鸣玉见他厉声斥责,碍于口不能言,忙摆了摆手。
可张乔英根本不看她,眉眼中半点笑意也无:“气血两虚,肺阴不足,脉象虚浮,这怎是养在深闺的小娘子?若非见你仕途节节高升,否则老朽还以为你裴府定然是破败了,否则如何能将好好一个小娘子,养成这般模样!”
他这一番话又急又快,裴闻铮毫无辩解的余地。
况且,他也辩无可辩。
待张乔英一口气儿骂完,他才开口:“那依张公之见,舍妹该如何调理?”
张乔英面上怒气难掩,他看向一脸怔忪的许鸣玉,难得放软了语气:“老朽稍后为你开副方子,每日煎服,想来调理个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了。”
“那她何时能开口说话?”裴闻铮看了许鸣玉一眼,目光歉疚。
“现下知道急了?”张乔英瞥他一眼:“老朽原还以为你是个靠谱的,原来比令尊也不遑多让,竟将人照看成这副模样……”
许鸣玉眨了眨眼,不明白她不过染上一场风寒,如何与裴献续弦之事扯上了关系?
张乔英说完,才察觉自己的话未免有些重了,他也不看裴闻铮:“并非失语之症,过几日风寒痊愈,也就能开口说话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她身子亏空,需好生调理,切勿劳神。”
“我记下了。”裴闻铮上前,将大氅披上许鸣玉的肩。
“算你还有些良心。”张乔英负手往门外踱步去:“老朽用不惯炭火,府上冷得很,你先将人带回去,药包随后会有人送至府上。”
想起什么,他脚步一顿:“诊金嘛,也不必给了,权当你裴闻铮欠老朽一个人情。”
裴闻铮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张乔英轻哼一声,随即吩咐仆从:“送客。”
……
回程的马车摇摇晃晃,许鸣玉又裹着厚实的大氅,周身一暖便昏昏欲睡。
她起初竭力撑着,奈何谢珩今日车驾得平稳,这睡意一起,挡都挡不住。
裴闻铮本在闭目养神,耳畔突然“咚”的一声响,他眉心一拧睁开眼,见许鸣玉的额头抵着车厢,已睡得人事不知。
下半张脸藏在兽毛领中,更显羸弱。
他于昏暗中目不转睛地看了她许久,置于膝盖上的手已缓缓握成拳,如此才能抵挡将她揽入怀中的龌龊心思。
生如朝露,怎可妄图夕照?
此刻大约到了市集,外头有些嘈杂。
裴闻铮自许鸣玉面颊上收回视线,正要吩咐谢珩改条僻静小路,便听见有人在车驾旁勒马。
随后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马车中坐着的,可是裴大人?”
此人声音洪亮,裴闻铮乍然听见便分辨出来人身份,但他并未应声。
只见许鸣玉眉心一拧,于熟睡中被吵醒。
她额角红印未消,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看向裴闻铮。
方才那道声音,便是从他身侧的窗外传来的。
尚来不及询问,锦帘便被风拂起,来人视线随之投入车厢,一眼便瞧见坐在裴闻铮身侧的许鸣玉。
裴闻铮察觉,侧过身子挡住她,随即撩开锦帘朝来人望去,嘴角笑意一扯,一句不慎走心的问候霎时便脱口而出:“世子爷,别来无恙。”
赵昀眼中浮起兴味,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搭在裴闻铮身侧的窗缘上:“本世子甫一入城便能遇见裴大人的车驾,还真是有缘啊!”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他随心敲打窗缘的手指上,神情稍显不悦:“本官与世子爷交情甚浅,不知这缘从何而来?”
“裴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赵昀松了手,面上笑意明晃晃的,外人瞧见还以为二人相谈甚欢:“本世子还需入宫去见官家,便不与大人叙旧了。”
他微微挑眉,看向裴闻铮身后,只见一支步摇微微晃动着,上头圆润的珍珠泛着微光。
赵昀扯唇一笑,随即领着随从御马前行:“告辞。”
裴闻铮见他走远,这才拂落车帘。
许鸣玉不确定来人身份,此刻有满腹的话要问,可裴闻铮神情不虞,显然没有要与她解释的打算。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片刻后索性将心一横。
许鸣玉径直拽过裴闻铮的手,在他讶异的眼神中,摊开他的手掌。
干燥又温暖的指尖缓缓落在掌心,有些痒。
她低着头,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襄王世子?”
将心中疑问写在他掌心之上,许鸣玉抬起头,望进裴闻铮眼中。
喉结轻滚,裴闻铮撇开眼,指节微屈。饶是如此,他也并未收回手,只温声开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