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落尽,皇城内外已陆续掌起了灯。
文德殿前,赵昀笔直地站着,身上所着衣裳还有些皱褶,发丝稍有些凌乱,瞧着便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是午后入的宫,如今抬眼看了看天色,心知此刻应当已过酉时。
算起来,赵昀已在此等候了三个时辰有余,却仍未得官家召见。
眼前那扇宏伟的门扉,并未为他开启。
凛冬的夜,风似尖刀一般直往人衣裳里钻,赵昀来时日头尚高,他嫌大氅碍事,便只着一身寻常棉袍,此刻突然有些后悔了。
他眼底浮现些许笑意。
罢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官家既已对襄王府起了疑心,那此次回京,必定不会如从前一般礼重于他。
这顿闭门羹,是下马威,亦是告诫,他心知肚明。
赵昀垂首站着,神情中并未显露一丝不敬之色,甚至有眼熟的内侍路过,他还会笑着拱手,与人问好。
又等了许久,那扇门扉终于开了条缝儿,殿中明亮的烛光照出来,平添了几分暖意。
赵昀抬眼,只见李染缓步走出文德殿。
宰相门前尚且七品官,何况是官家信重的内侍?
赵昀露出个笑,客气道:“天使怎么出来了,可是官家有何吩咐?”
李染微微俯低了身子,嗓音有些阴柔:“世子爷久等了,只是今日官家不知怎得,突然犯了头疼的老毛病,怕是不能见您了。”
赵昀自小在军营长大,整日舞刀弄棍,身边侍候的亦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乍然听见他这道尖细的嗓音,心下没来由地一阵不适,但他面上不显。
只适时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可曾为官家延请太医?”
“奴婢已遣人去太医院请院正去了。”李染面上似有些惶恐:“还请您放心。”
赵昀闻言,这才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李染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干笑一声:“天色不早,您不若先行回王府休整一番,待官家龙体安泰,自会召您觐见的。”
“还请天使转告官家,务必保重龙体,至于召臣觐见之事,不急于一时。”赵昀神情万般诚恳,似乎句句真心。
李染也是个人精,闻言忙颔首应下:“奴婢定然为您把话带到。想来官家知晓您心中记挂,定然会高兴的。”
赵昀面上浮起些笑意,他朝李染抱拳一礼,道了句告辞,随即转身走下长阶。
李染缓缓站直身子,见他大步离开不由轻笑一声,眼中诚惶诚恐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语气似喟似叹:“哎呀,倒是个聪明人!”
天儿有些冷,他朝手心哈了口气用力搓了搓,随后将手拢进衣袖,这才转身入文德殿去复命。
赵昀快步走出东华门,见薛鹏举正抱着他的长剑与大氅在宫门外望眼欲穿。
直到瞧见他安然无恙地走出东华门,这才展露笑意,随即快步上前将氅衣披上赵昀的肩。
薛鹏举年轻,又不知其中弯弯绕绕,只咧着一口白牙:“世子爷,属下总算等到您出来了。您进宫这许久,属下还以为官家为难于您,正欲回王府去请人呢!”
赵昀失笑,他系好大氅,随即朝着不远处的马儿走去:“请人?你打算,将何人请来?”
“陈大哥素来足智多谋,”薛鹏举上前替赵昀牵着马匹:“属下将他请来,也不至于六神无主。”
赵昀的战马一直是薛鹏举在照料,故而也与他十分亲近,被他牵着还将脑袋伸来,蹭了蹭他的面颊。
薛鹏举被马儿蹭了一脸口水,他嫌恶地抬起手背抹了把脸,随即捋顺马儿的鬃毛,笑骂:“雷霆,你脏死了!”
赵昀看着一人一马相处融洽,心下凝重散去些许,他利落攀上马背,牵好缰绳:“我并未见到官家的面。”
薛鹏举本还在与雷霆嬉闹,闻言,面上笑意顷刻间敛尽,他抬头看着端坐于马背上的赵昀:“为何?”
赵昀并未看他,只调转马头看向远处漆黑的街道,眼底晦意不明。
倘若真要问赵泽,为何要将他从千里外的边关召回京城,那必是因为忌惮。
赈灾粮案如今真相虽然未明,却已在君王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但赵泽忌惮他襄王府的势力,却又不敢直言,甚至还为今日的怠慢寻了个可信的托词,究其原因……
赵昀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忌惮!
赵泽唯恐襄王府拥兵自重,可此刻又无能人可供他倚仗。他分明忌惮襄王府的势力,但又只能倚靠襄王府稳定边关,说起来,这君王做得,倒还真是无能得很呐!
薛鹏举久未等到他的回答,心中已是疑惑万分。
他正要开口相问,便见赵昀低头看来。
他抬手拍了拍薛鹏举的脑袋,面上似有些不耐烦:“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做什么?快上马随本世子回府。”
说完,赵昀一扯缰绳,便纵马前行,笑声散在夜风中:“庖厨今日备了烤全羊。去晚了,你可就没羊腿吃了!”
“烤全羊?”薛鹏举闻言,腹中馋虫霎时便被勾起,他忙牵过自己的马,急切道:“世子爷,您等等属下!”
……
刑部狱。
刑房之中,灯火昏暗。
周湛靠坐在圈椅中闭目养神。
少顷,甬道中响起镣铐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眼皮一动。
不多时,耳边多了些嘈杂之声。
狱卒大力将人推进了刑房,语气不甚客气:“快进去!”
周湛闻言,于昏暗中缓缓睁开眼。
他生得一副极为好看的桃花眼,眼皮有些窄,望过来之时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
但李广誉被关押在此数日,早已领教过他审讯的手段,此刻竟有些不敢直视于他。
手脚之上的镣铐沉重,他被狱卒推得脚下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好容易站稳,他低着头声如蚊讷:“周大人漏夜召我前来,所为何事?我能招供的,已尽数招供了。”
周湛上下将他打量了个遍,见他瑟缩不安,分明一丝风骨也无,心中嫌恶更甚,他撇开眼:“今夜本官来此,不为审案。”
李广誉眸色一动,他缓缓抬眼,看向周湛:“不为审案?”
周湛睨他一眼,随即敛衽点了点一旁的笔墨纸砚:“想起你多日未曾归家,你家中寡母……”
“发妻”两个字在他舌尖滚了滚,纵然他心下不愿却也无法,终于还是被吐了出来。
“你家中寡母发妻或正惶恐不安,本官今夜格外开恩,允你执笔写封家书。”
李广誉眼中浮现些许亮色:“此言当真?”
周湛嗤笑一声,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轻蔑之色:“本官何须骗你?”
他垂下眼,竭力压住心中的怒气。
此前,蔺不为已将李府查了个底儿朝天,周湛听闻邢容这些时日在蒋氏手中受的搓磨,又想起她一身的伤,此刻恨不得立即将邢容带出李府!
但邢容说得对,世道于女子严苛,她已是婚嫁之身,若与他牵扯不清,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
为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眼下,李广誉这封家书虽轻如鸿毛,或能解她几分燃眉之急。
周湛命人将李广誉手腕上的镣铐解了,将笔墨呈上。
见刑房中烛火昏暗,又命人燃了几支新烛。
做完这一切,周湛一手撑着面颊,语气淡淡:“写吧,写完后,本官亲自为你送去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