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没有看他,只是在粼粼马车声中拂开窗帘看向窗外,眼中含着悲悯,她低声道:“裴大人,您可曾看见如今的兰县?”
裴闻铮看着她原本光洁柔顺的长发,现下已打着绺,发髻上插着的银簪也不知所踪,他敛下眉眼:“你想说什么?”
许鸣玉唇角轻轻勾起笑来:“这不是家父愿意瞧见的兰县。”
她又看了破败的城池一眼,这才转身看向裴闻铮:“倘若真算起来,他在兰县任上的日夜,比之淮县故乡,还要多出不少。他一心将兰县治理好,让百姓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也为之竭尽全力。”
许鸣玉胸口无比酸胀,她低下头,双手交缠在一起,指尖隐隐发白:“可如今兰县日月不明,百姓凄苦,我是为数不多的知晓真相之人,所以我不能走。”
身旁的牡丹为其言语所动,眼眶已然通红。
裴闻铮向来能言善辩,此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瞧见许鸣玉脖颈上的伤痕渗出血来。
宛如上好的白瓷上,绘上的红梅。
裴闻铮瞧了一眼,便侧过了视线。
许鸣玉身上的伤太多,浑身都疼,倒也不知脖颈上添了新伤,她松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置于膝上,随即抬起眼:“大人,我在众人面前陈冤,于你查案而言可算助力?”
“算。”裴闻铮不欲骗她,直言道:“我要查的案子,本就与你父亲的案子,牵扯甚多。”
“那我可算帮了你?”
“嗯。”
“既如此,我能否向您讨要一样东西?”
裴闻铮闻言,眼中带了些笑意:“你想要什么?”
许鸣玉缓缓握紧袖中的手:“家父的案子未明,在您查案期间,我想旁听。”
“于理不合,”坐得久了,官袍有些褶皱,裴闻铮一甩衣袖,又在许鸣玉凝重的神情中继续道:“但我不愿欠你人情,此请,准了。”
许鸣玉面露笑意,得了他的首肯,心中稍稍松快了些,那些疲惫重重涌上来,她无力地靠着车厢,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牡丹执着帕子拭泪,见裴闻铮向自己看来,她耳朵都红起来:“对不住,裴大人,我……我只是有些难过。”
“无碍,”裴闻铮于昏暗中合上眼:“此前我承诺你,将你安置在沥州县之事,要推迟些时日了。”
牡丹忙抬起头,手足无措道:“大人,您将我从褚济源手中救出来,于我而言已是恩重如山。不过是耽搁几日,我等得的。”
裴闻铮闻言,未再开口。
车驾驶过长街,又回到了官驿。驿官得了信儿,已带着人在门口相迎。
见裴闻铮提着衣摆走下车驾,忙上前见礼:“下官见过裴大人。方才见到天使车驾,下官尤不敢置信。幸而未曾收拾您此前的住处,房中摆设并未改变,下官这就遣人将您的行李重新搬进去。”
裴闻铮松开手,官袍衣摆垂下遮住不染纤尘的鞋面,闻言温声开口:“有劳。”
许鸣玉在牡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驿官瞧见:“这位是……”
“腾间房出来,”裴闻铮抬脚便往里走,口中随意吩咐道:“再去请个大夫给许小娘子看个诊。”
“是。”驿官不知许鸣玉身份,但裴闻铮既然如此吩咐,他自然不敢怠慢:“下官这就去。”
许鸣玉声音极轻,也不知究竟是说与何人听的,只见她嘴唇轻动,吐出两个字:“多谢。”
……
许鸣玉伤在后背,将玉佩妥善收好,她褪去身上衣物,整片脊背裸露在外,牡丹执着湿帕子,看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鞭痕与青紫,一时不敢下手。
许鸣玉见状,便从她手上接过帕子:“牡丹娘子,我自己来即可。”
“你能擦到后背?”牡丹没好气地从她手中抢过帕子,又在温水中搓了搓,这才挤干摊开:“你安生站着就好。”
温热的帕子擦拭过背上的血污,搓洗几遍后,盆中的温水已然被血染红。
牡丹见许鸣玉拧紧着眉,显然疼痛难忍,她不由放轻了动作:“这样可有好些?”
“我不疼,”许鸣玉看着她笑:“此次当真是劳烦你了。”
“说这些作甚?”牡丹看了眼她污糟的长发:“我去厨房让伙夫烧些热水来,再去要些皂角,替你将头发打理一下。”
“多谢。”
“不必说这些。”牡丹笑着端起那盆水:“衣裳在那儿,只不过是我的旧衣裳,小娘子不要嫌弃。”
“不会。”许鸣玉站起身,拿起一旁的衣服利落往身上穿:“你我身量相近,我穿着倒很是合身。”
牡丹笑看她一眼,随即拉开门走出房间。
她刚将水泼至青石板上,打眼便瞧见谢珩领着一名大夫打扮的男子,拎着药箱快步而来。
顾不得去厨房要热水了,她转身回房:“小娘子,大夫来了,你快去榻上躺好。”
许鸣玉伤在后背,如今躺是躺不得了,她趴在榻上,向外伸出一只手腕。
大夫坐在小杌子上把脉,神情渐渐凝重。待把完脉,他又站起身,牡丹掀开许鸣玉的衣裳,露出背上交错的伤痕。
大夫瞧见,顿时十分诧异:“怎会伤得这样严重?”
谢珩为避嫌,站得有些远:“大夫,她伤得如何?”
大夫转过身,恭敬回话:“大人有所不知,小娘子此前挨了鞭打,伤得不轻。未曾及时上药,也未能好生休养,她如今这脉搏当真是弱得很啊。”
“那该如何是好?”牡丹眼眶又红了:“大夫,这该如何医治,您得拿个主意啊!”
较之这二人,许鸣玉倒是平静得多。
“二位不必着急,脉相虽弱,但这位娘子并未发热,绝非不可救。”大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牡丹:“劳烦这位娘子替她上药。”
牡丹接过瓷瓶,大夫垂落双手,随即叹息一声:“但兰县如今药材短缺,我便是能开出药方也是无济于事,这位娘子免不了要受些罪了。”
“这是何药?”谢珩上前几步,视线凝着大夫手中的瓷瓶。
“金疮药。”大夫如实相告:“只是这金疮药算不得上乘,里头的药材也不过是穷苦百姓常用的百雪霜及金狗毛,但效用当是有的。”
“用这个。”谢珩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裴大人此前赏赐我的金疮药,出自京城玉春堂,药效想来要比您手中的好一些。”
“那是自然。”那大夫眼睛一亮,他上前自谢珩手中接过,随即倒了些药粉在指尖,凑近一闻:“当真是好药!”
将瓷瓶递给牡丹,大夫嘱咐道:“这位娘子这伤,切记不可捂,需得见风才能好得快。”
“我记下了。”牡丹福身应下。
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药箱收拾好,便走出了房间。
谢珩眼观鼻鼻观心,自然也不敢多看,便随之离去。
刚迈过门槛,便见一名护卫匆匆而来:“谢大人,刘重谦已带到,裴大人请您还有许小娘子一道去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