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饮过冷茶,裴闻铮的薄唇上有些湿润,右手指尖轻旋着瓷盏:“我让含章暗中相护于你。”
“你便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二人之间相隔不远,裴闻铮轻而易举便瞧见她眼中的狡黠。
指尖动作一顿,他将瓷盏放置在几案上,语气轻描淡写:“不问。”
他干脆利落的回答,倒叫许鸣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裴闻铮望着她端坐在灯下的身影,顿了半晌才启唇:“谢珩回京了。”
许鸣玉神情一动:“可曾寻得裴小娘子?”
裴闻铮缓缓抬眼,眼中似有不悦:“何不先忧心自己?”
“我?”
“兰县新上任的县令,此前已在大齐境内发了海捕文书,”裴闻铮见许鸣玉神色如常,似已有预料一般,心头悄然一松:“看来你并不意外。”
灯盏中烛芯烧长,光线隐隐暗了下来,许鸣玉执着剪子站起身,揭开灯盏的刹那,昏黄的烛光在她面上跳跃。
她低垂着脑袋,裴闻铮瞧不清许鸣玉眼底神色,只听见她道:“有何值得意外之处?我杀了人,那么多人亲眼所见。若非得你相助,我怕是早便死在了刑台之上。这短短几月于我而言,已算苟且偷生了。”
见她想得开,裴闻铮便未再开口,他站起身正欲转身离去,但瞧见正修剪着烛芯的许鸣玉,他抿了抿唇,状似无意道:“万事小心。”
许鸣玉弯唇一笑,她并未抬头,烛火将她纤细的身影映照在身后的白墙上。
“裴大人放心。”想起什么,许鸣玉放下剪子:“你手上的伤既已包扎好,我的发带便还予我吧。”
裴闻铮脚步一顿,他并未转身:“发带染了血,我嫌脏便扔了。”
“扔了?”
“不知这发带有何特殊之处?”
“无,不过是我为在那一指宽的丝带上绣一株海棠,颇费了番功夫。”许鸣玉叹了口气:“罢了,扔了便扔了吧,我改日再绣一条便是。”
“好。”裴闻铮说完,提步迈过门槛,缓步走了出去。
……
李府。
孙婆子快步奔至蒋氏身旁,附上她的耳畔,低语了一番。
蒋氏眉心一松,她挽着笑看向不远处款款而来的邢容,故作慈爱:“容儿,来!”
邢容看着她的面容,心下虽厌恶,但如今尚且不知觅枝如何,不敢贸然出言拒绝。
她乖巧应下,随即款步行至蒋氏身旁:“母亲。”
蒋氏拉过她的手:“容儿今日受累了,你快与母亲说说,誉儿在狱中可还好?”
邢容心下一颤,她今日并未见过李广誉,怎知他在狱中如何?
好在这儿所有人也不曾见过他。
邢容奋力眨去眼中慌乱,柳眉蹙在一起,情真意切道:“夫君在狱中未曾受皮肉之苦,今日我去探视,他还出言宽慰于我,但我瞧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儿。”
蒋氏追问:“那亲家今日是怎么说的?”
“父亲在吏部任职,怕是帮不上什么忙。”邢容抬眼觑了觑蒋氏的神色,果见她敛下笑意,满面阴沉。
孙婆子站在蒋氏身旁,有些急切:“夫人,咱们大爷到底是邢家姑爷,邢大人顽固不化,您为何不在旁劝着些?”
蒋氏冷哼一声,一把松开邢容的手。
邢容看着蒋氏,忙道:“母亲,母亲息怒!”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李家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敢情是桩亏本买卖!”蒋氏冷声斥责。
邢容转身瞧见几名婆子又朝自己而来,身上旧伤未愈,此刻正隐隐作痛。她面色微微发白,思忖片刻,她将心一横!
周湛今日举止唐突,那她此刻借他之名逃避责罚,也不过分!
邢容猝然跪下,哀声相求:“不是这样的,母亲。今日我虽未曾说动父亲为夫君求情,但想来是夫君福泽深厚,刑部侍郎周大人就在我家中!”
“刑部侍郎?”蒋氏闻言,脑子顿时又活络起来:“可是负责清查泄题案的那位周大人?”
“正是。”提及周湛,邢容眼中难掩嫌恶。恐人察觉,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清明一片:“案情未明,我本是无法入狱探视的,好在周大人与父亲有些交情,这才网开一面。”
听到此处,蒋氏俯身将邢容搀扶起来:“地上凉,好孩子,你跪着作甚?”
见邢容垂下视线,眼眶微红,蒋氏替她整理了鬓发,邢容强忍着厌恶不让自己偏过脑袋。
“那你可有请周大人手下留情?”
“我不敢忘记母亲的叮嘱,”邢容低声抽噎着:“周大人答应我,会对夫君多加照料。”
仅是照料如何够?
蒋氏恨铁不成钢,从前那副乡野做派顿时展露无疑,她抬手重重点在邢容额头:“你这猪脑子,多加照料有何用?”
“母亲……”邢容怯生生。
孙婆子旁煽风点火,她指尖一捻:“夫人当真不会变通,您今日跟着侍郎大人去刑部狱之前,便该带些钱财!”
“我今日走得急,忘带银子了。”邢容低声辩解。
“哎哟夫人,您便是忘带了,偌大个邢府,还拿不出千儿八百两的银子来吗?”
邢容闻言,心下一哂,这主仆二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蒋氏鼻子里叹出一声,似不欲对她过分苛责,思及如今仍在牢中的儿子,强自压下心中的气,腆着笑好声好气道:“容儿啊,既然你今日在周大人面前露了脸,想必他也记住你了。这几日,你便设法再去拜会拜会他,予些好处。咱们府中无男丁,一切都要仰赖你了!”
邢容想起白日里周湛那些所作所为,袖中指尖已然揪紧。
蒋氏见她不应声,眉心一蹙:“怎么,容儿这是不愿答应母亲?”
邢容慌忙摇了摇头:“儿媳自然愿意。”
她看了看孙婆子,佯装难以启齿:“只是母亲,孙妈妈今日在周大人面前失了规矩……”
孙婆子顿时一惊:“夫人,可不能胡言啊!”她又看向蒋氏:“老夫人您知道的,老奴一向规行矩步啊!”
邢容低下头:“说来此事也怪我不如母亲威严能干,压不住下面的仆从,孙妈妈是母亲身旁的得力之人,不服我也是人之常情。”
孙婆子双眼圆睁:“你———”
蒋氏瞪了孙婆子一眼,话确是朝着邢容说的:“那你待如何?”
“我愿意为夫君去求周大人,但母亲可否将觅枝先还给我?”
蒋氏瞧了她半晌,心中顿时明白她所图为何,半晌只倏尔一笑:“自然可以。”
“多谢母亲。”
“先莫要急着道谢,”蒋氏摆了摆手:“我可以解了觅枝的禁足,由她在你身旁继续伺候,但是她的身契你需留下给我。”
邢容闻言,眼中欢喜顿时消失殆尽……
翌日,一辆华贵的宝马香车缓缓停在丰乐楼前。
少顷,一名面戴薄纱的女子自马车中缓缓走下,只见她满头云鬓梳作高髻,其上簪着一支鎏金嵌玉的海棠步摇,成色极好,一见之下便知价值不菲。
她身后跟着一名侍女并几名护卫,这富贵十足的架势,倒叫跑堂一时不敢上前。
待绣鞋缓缓迈进门槛,她抬起眼,额间一抹花钿衬得她姿容皎皎,宛若神女。
跑堂如梦初醒,忙上前:“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无碍。”女子嗓音婉转,当真是好听得紧:“劳烦备几间上房,供我等休息。”
跑堂扫视过她身后的人群,只觉得今日来了只肥羊,他点头如捣蒜:“是,您几位随小人来。”
丰乐楼的三楼便是客房,由于名声在外,这住一晚价格也是昂贵得很,是以楼中食客众多,但选择在此住下的倒是稀少。
跑堂将人引到楼上,女子略一颔首,道了声谢,这才提步走进客房。
侍女在她身后打赏了跑堂,跟着走进门。
门扉在身后缓缓掩上,听着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女子这才摘下面纱。
许鸣玉的容颜自面纱后显露出来。
春樱接下她手中的面纱,不确定道:“小娘子,咱们可曾露馅儿?”
“我蒙着面呢,便是跑堂的记忆力超群,怕是一时也无法认出我来。”许鸣玉行至桌案旁,抬手一摸桌上水壶,见里头的茶水尚且温着,便替自己与春樱倒了杯茶。
春樱接过小口抿着。
许鸣玉执盏在手:“我昨夜吩咐你的那些话,可还记得?”
“记得。”春樱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掰着手指:“第一,这几日咱们要早出晚归,形迹可疑;第二,旁人若旁敲侧击,咱们要一问三不知;第三……”
她嘴一撇:“第三就得宋大人与吴大哥帮忙了。”
许鸣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倘若此法子不成也无碍,左右裴大人与周大人还在查呢,案子总会水落石出的。”
“不成!”春樱想起什么,有些肉疼,她压低声音:“宝马香车,衣饰珠钗,您这回可下了血本了!倘若法子未能奏效,那岂不吃亏?”
“不怕,”许鸣玉眸光狡黠:“我为裴大人查案,这银子自该由他来出。”
……
城东,大理寺值房中的裴闻铮,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堂下季思嘉闻得动静,身子一抖,手中笔墨蜿蜒,一纸文书毁于一旦。
白写了洋洋洒洒千余字,他几要哭出声来,但又怕裴闻铮责怪,只得低着头独自生窝囊气。
仲辛之见状忍俊不禁,马文元忍着笑轻轻敲了敲季思嘉的书案:“写毁了一幅字罢了,多大点事儿!”
季思嘉拂开他的手,气呼呼道:“就知道看我笑话!”
马文元嘲笑他:“裴大人什么都没做,不过打了个嚏,便将你吓成这副样子?出息!”
季思嘉满面颓然:“裴大人怎么不去刑部与周侍郎一道审案。他日日坐在大理寺,这案子难道就能真相大白了?”
裴闻铮缓缓抬眼,瞧清这几人的小动作,他沉声唤道:“梅臣,你来。”
仲辛之闻言,敛下笑意,将毛笔置于笔架上,这才上前行礼:“大人。”
裴闻铮放下卷宗,随即起身:“你随本官一道去刑部一趟。”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