榉木匣子被置于书案一角,内里那张封面烫金的拜帖已然被许鸣玉握在手中,赵嘉月一手字写得粗犷,若未曾瞧见落款,许鸣玉还以为这封拜帖乃是出自男子之手。
春樱适时呈上一盏麦门冬熟水:“小娘子,忠勇侯世子夫人与您非亲非故的,为何要来咱们府中拜会?”
许鸣玉抬起眼:“我与世子夫人曾在大相国寺有过一面之缘。”
“倒是不曾听您提起过。”
“我本有意与之结交,不过后来舞弊案起,这才无暇顾及于她。”
春樱见许鸣玉自笔架上拿下一支紫毫毛笔,显然是要回帖,便敛衽替她研墨,但她心中仍有些不解:“这侯世子夫人有何特别之处?”
笔梢蘸满墨汁,许鸣玉悬腕于纸上:“褚济源曾招供,声称他贪墨赈灾银,是受了襄王的授意。”
“可这与您主动与忠勇侯世子夫人结交,有何关联?”
许鸣玉腕骨沉下,一笔娟秀的字迹随即落于纸面,天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映照在身后的屏风之上,纤纤弱质以满屏梅花为景,宛如一幅上好的仕女图一般赏心悦目。
耳边研墨声娑娑。
纸上方才落了句“接奉环云,慰如心颂”,笔梢又添了些墨,许鸣玉长睫弯起:“你有所不知,世子夫人便是襄王嫡女,赵嘉月。我还未曾得空去拜访她,不曾想她倒先向我递来拜帖。”
春樱见她神情轻快,心下一松,玩笑道:“这不正是打瞌睡送枕头,求之不得?”
“错了,”许鸣玉微微一笑,笔下话锋一转,纸上便落了句婉拒之言:“忠勇侯世子本就与舞弊案牵扯不清,而裴闻铮又负责审理此案,倘若我此刻与赵嘉月相见,落入旁人眼中,或会引起诸多不必要的猜测。”
“那您这是不打算见她?”春樱见砚台上墨汁已然足够,便放下了墨锭。
许鸣玉眼中泛起狡黠之色:“那岂不是白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宣纸上落上最后一个字,许鸣玉将双手执着,轻轻吹了吹,眼见墨迹干透,这才将仔细宣纸叠好,重又放入那只榉木匣子。
“吩咐吴大哥去忠勇侯府跑一趟,现下便去。”许鸣玉将匣子递给春樱:“切记避着些人。”
“是,我这就去。”春樱将匣子藏入衣袖,随即快步走出了门。
忠勇侯府主院,赵嘉月有些坐立难安,春华见她如此,心下暗叹一声,随即福身一礼:“夫人,奴婢去前院瞧瞧,若是裴府遣人来回帖,也好早些取来叫您安心。”
“好。”赵嘉月忙不迭点头:“你快去,但若是有人问起,你可知该如何遮掩?”
春华思忖片刻:“倘若有人问起,奴婢便说不久前在大相国寺,有位小娘子替您寻得了丢失的珠钗,您为表谢意,这才欲与之一叙。”
“就这么说。”赵嘉月眼中泛起些笑意来。
春华闻言,正要转身出门去,便见一名仆从捧着那只眼熟的榉木匣子进了主院。
小厮立于门槛之外,语气尚算恭敬:“夫人,城西裴家回帖了。”
赵嘉月欣喜不已,但碍于小厮在场,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她缓缓在圈椅中落座,笑意敛尽,语气淡淡:“春华,接下回帖。”
“是。”春华抿着唇,不动声色地自小厮手中接过榉木匣,又客气地赏了些银钱:“有劳。”
小厮瞧见掌心那粒沉甸甸的银锞子,顿时眉开眼笑:“多谢夫人赏赐。”
赵嘉月抿了口茶水,并不答话,春华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去。
见小厮欢天喜地地走远,赵嘉月这才急切道:“快,将回帖予我一观。”
榉木匣再度被打开,赵嘉月瞧见信首那句“接奉环云”,眉心便蹙紧:“初见之时,还道她直爽聪慧,不成想也是个满口酸文的闺秀。”
那封回帖上,竟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往书信上撒香粉之举,倒真与京中大家闺秀的做派,别无二致了。
赵嘉月不知怎的,心下突然有些失望,但想起自己下拜帖的目的,她只好耐着性子往后看。
渐渐的,皱紧的眉心缓缓松开,她面上又落了些笑意:“这裴云枝倒生的一副玲珑心肝儿。”
“夫人何出此言?”春华鼻尖满是那阵淡香,她索性将匣子阂上,不明白为何一幅回帖,倒叫自家夫人一会儿贬,一会儿夸的。
“她虽然回了帖,可却未允我前去裴府拜会。”照着折痕将回帖折起,赵嘉月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大胆!”春华惊怒:“您贵为郡主,又是侯世子夫人,她裴云枝的兄长不过区区四品京官,竟敢推脱不见?”
赵嘉月瞥她一眼,没好气道:“她虽未应我拜会之请,却另约我明日去大相国寺后院禅房相见。”
见春华仍是一脸莫名,赵嘉月抬起手指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推:“这才是她玲珑之处,你好生琢磨吧。”
......
时已近年关,这天儿越发得冷,许鸣玉一行人到得大相国寺之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
春樱担心她受寒,忙将马车中备着的大氅给她披上,又往她手中塞了个暖炉,这才跟着下了马车。
今日非年非节,大相国寺中香客不多,许鸣玉撑着把青色的油纸伞,缓步走入其中。
不远处的山上,撞钟之声浑浑传来。
为免路滑,道上有三五沙弥正在扫雪,瞧见许鸣玉领着春樱走近,便双手合十,躬身一礼。
许鸣玉颔首示意。
穿过大雄宝殿后的那条曲径,便到了上次与赵嘉月会面时的那道圆形拱门。
彼时深秋,如今已冬。
再往里走些,便见禅房的匾额之上,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许鸣玉面颊被冻得红红的,但淮县地处江南,极少下雪,她抬眼见天地间几乎银装素裹,不由将那双葱白的手从油纸伞下伸出去。
几片雪花摇摇晃晃地落在她掌心之上,须臾间又化成了水去。
不远处的禅房中,谢珩瞧清伞下那人的面容,先夸张地往门后一躲。见许鸣玉并未朝此处瞧来,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他看向端坐在一旁岿然不动之人:“大人,许小娘子怎会来此?”
裴闻铮放下茶盏,抬眸朝外瞧去,只见白皑皑的天地间,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分外显眼。可比那油纸伞更显眼的......
是那伞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