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中鸦雀无声,方才裴闻铮那一番话,宛如一记重重的巴掌,径直抽在了裴献与柳婉容的面门之上。
身后几案不稳,上头盛满茶水的茶盏一下倾倒,滚烫的茶水顺着桌面泼下来,尽数洒在了柳婉容的衣裙上。
好在冬日衣裳厚实,这才未曾被烫伤。
夏月不知其中阴私,只飞快垂眸,敛下眼底震惊,随后握着手帕快步上前,替她擦拭。
柳婉容撑在几案上的指尖都有些泛白,她面上血色褪尽,一双含情眼眼眶红透,眼底蓄的泪欲落不落,神情仓惶不安。
事实面前,她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开脱,只略带哀色地看着裴献,盼着他开口,哪怕只是否认一句,叫她不必在亲生女儿面前声名扫地便好!
可裴献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他分明察觉了柳婉容的视线,却并未回视。
只在众人或是期盼、或是审视的目光中低下了头,未出一言为自己与柳婉容辩解。
许鸣玉看着不远处满眼漠然的裴闻铮,饶是她向来聪慧,但骨肉亲情当前,她一时也未曾想到破局之法。
柳婉容见裴献眼神躲闪,眼中的泪再也蓄不住,顺着面颊簌簌而落,她低着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地与周遭的一切。
她浑身似脱了力般,猝然跌坐在圈椅之中,听得耳边一声响,裴献这才如梦初醒。
不敢对上柳婉容略带责备与失望的眼神,他径直看着裴闻铮,咬牙切齿道:“为人子,当不言父之过,为人臣,当不彰君之恶。裴闻铮,你……你这是忤逆!”
“忤逆?”裴闻铮轻声复述一遍,眼中漠然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讥诮之色:“发妻新丧不久,你便与柳氏有了首尾。倘若我记得不错,那时祖母还未曾仙逝,她当时极力反对,而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
裴献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身形已然不稳,他当然记得!
裴闻铮笑起来,眼底隐有薄泪,他脖颈上青筋暴起:“你曾以死相逼!”
他疾言厉色:“而我今日不过道出一桩旧事,你便斥我忤逆,那不知你此番行径,又是何罪名?”
许鸣玉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二人虽只相识短短数月,但她印象中的裴闻铮,一直都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山崩于前,也能岿然不动,何曾有过这样凌厉的一面?
可想想也能知道,母亲新丧,父亲另娶,这一变故对于当时年岁甚小的裴闻铮而言,到底意味着怎样的亏欠。
她突然有些不忍再听,只撑着几案站起身,拖着还有些疼的脚踝,缓缓挪到裴闻铮身侧。
许鸣玉抬手攥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裴闻铮察觉,瞬间敛尽眼中锋芒,垂眸看向她。
许鸣玉隐隐露出一个笑,无声开口:“裴闻铮,我突然想下棋了。”
这一刻,裴闻铮浑身因她而竖起的刺,又在她这句稍显平常的话语中,尽数化解。
裴献这才发现行走得极为艰难的许鸣玉,脑海中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所有的事,顿时面露古怪之色:“云枝,你这腿脚……”
许鸣玉闻言看向他,随即松开裴闻铮的衣袖,稍稍提起衣裙,露出被脚踝处的肿胀撑开的绣鞋。
一旁的柳婉容闻言,徐徐睁开眼,只一眼便也明白了其中原委。
裴献尚有些怔愣:“怎么伤得这样严重,可曾请大夫瞧过?”
许鸣玉摇摇头,手指一松,衣裙霎时委地。
裴献又上前一步,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你伤了腿脚一事,为何不早说?”
想起许鸣玉口不能言,转眼又瞧了裴闻铮一眼,他语气僵硬:“还有你,云枝伤了腿脚,你身为兄长搀她下马车,这也是事出有因,为何不与你母亲实话实说?”
裴闻铮面上一抹讽笑极其扎眼,他径直看向裴献:“柳氏非我生母,疑我为人,尚且情有可原。但父亲回府之时若能多问一句缘由,你我父子情分今日必不损伤分毫!”
裴献被他一堵,顿时哑口无言。他心虚地转过身,看向柳婉容的眼神中,分明难掩责备。
柳婉容见状,手指下意识地握紧圈椅把手,神情已然难看至极。谁曾想今日之事,是她失察多心,这场羞辱,原也是她自讨苦吃!
许鸣玉站得有些久,脚踝处方才消减些许的痛意,此刻又隐隐加剧。
她不适地动了动脚踝。
裴闻铮察觉,于众目睽睽之下,隔着衣裳握住她的手腕,等她站稳才开口:“能自己走吗?”
许鸣玉点点头,示意他安心。
柳婉容见他二人情状,仍是觉得二人过往从密。
可方才就因此事,裴献与裴闻铮父子二人起了番争执,此刻她是万万不能火上浇油了。
“罢了,回头暗中提点云枝即可。”她想。
将心中所想尽数咽下去,柳婉容撇开眼,不再多言。
裴献想起那只快要被撑破的绣鞋,心中不免担忧:“快回房去,为父这就遣人去请大夫过府,为你诊治。”
许鸣玉闻言,忍着疼福身一礼,算作道谢。
裴献见她心无芥蒂,想起自己方才那些重话,也是颇为后悔,但若要叫他舍下脸面向女儿道歉,也定然是开不了这个口的。
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神情尴尬。
裴闻铮看也不看一旁的裴献,只回身看向夏月,冷声吩咐:“去寻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来,将小娘子背回院中去。”
夏月得了吩咐后,又瞧了柳婉容一眼,见她并未出言阻拦,忙颔首应下。
须臾,众人散尽。
柳婉容独坐于圈椅之中,她看着门外隐隐传进房中的烛光,想起方才争执之时,裴献并未出言维护过她,哪怕一句。
她抬手擦干眼泪,凄然一笑。
……
大夫瞧过伤处上了药,嘱咐许鸣玉务必静养之后,被裴府仆从恭敬地送出了府。
裴献见无大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眼见天色已晚,他便与裴闻铮前后走出了房门。
廊庑下,寒风凛冽。
见裴闻铮衣着单薄,裴献有心叮咛,可视线触及对方稍显冷淡的神情,心下不由一讪。
二人一路无言,行至路口之时,他正要开口,便见裴闻铮抬手与自己一揖,随即转身离去,裴献眼底霎时浸满落寞。
他定定瞧了裴闻铮的背影半晌,这才叹了口气,抬步朝主院行去。
裴闻铮肃着神色,强撑着一口气,快步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这才隐隐察觉异常。
他抬起眼,只见数盏灯笼明亮,将这条素来灯火凋敝的归路,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何人手笔,不作他想。
裴闻铮心底熨帖,面上随即释了个清浅的笑来。
他站在光晕下,想起白天用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许鸣玉,眼底笑意更深。
墙角处,一株红梅凌寒独自开。
裴闻铮静静瞧了许久。
此刻,他只盼人间尽春朝,休叫冬风冻雪,骤雨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