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离开襄王府时,已至傍晚,天灰蒙蒙的,似乎还有一场未至的大雪。
马车行驶在长街上,化了的积雪不知何时又冻上了,纵然马蹄上钉上了厚厚的蹄铁,吴谋仍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扯着缰绳,催马缓行。
许鸣玉在辚辚车辙声中,想起方才赵昀的话。
“姚太傅前日已入京了,丁忧期限未至,官家便夺情起复。”书房中光线并不算明亮,赵昀微垂着脑袋,叫她瞧不清眼底的情绪。
只能从他稍显淡薄的语气中,敏锐捕捉到一些东西。
“大齐的朝堂,怕是又要生变了。”他道。
许鸣玉陷在他透露出来的真相里,身旁春樱担心她着凉,便又往她手中塞了个暖炉。
见她眼底一片凝重之色,春樱叹了口气:“小娘子,裴大人都说了无须您插手,您这又是何苦?”
“春樱,若不是裴闻铮给了我新的身份,将我藏在府中,我怕是早便成了刑台之上的一具骸骨。”许鸣玉摩挲着手中暖炉,暖意顺着指尖攀爬上来:“如今既知他有苦衷,我若是冷眼旁观,岂非太过凉薄?”
“可我看,裴大人分明成竹在胸。”春樱撇了撇嘴:“且他此前对您诸多隐瞒,算不得深信于您。”
“在兰县之时,我对他也有诸多隐瞒。可他仍是不顾圣意,漏夜奔袭前来,救了我一命。”许鸣玉眼底拢着几分笑意:“是人,便有私心,这是人之常情,但若只能瞧见旁人的短处,不免有些狭隘了。”
春樱瞧见她倏然柔和了的神色,指尖不由蜷起,她审视般看着许鸣玉,正色道:“小娘子,您对裴大人,当真只存了报恩的心思吗?”
许鸣玉眸色一顿,车厢中顿时落针可闻。
见长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春樱移开视线,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下气氛,便听见许鸣玉温声开口:“或许,也不尽然。”
眼前走马灯似的,飞快闪过这数月来的种种,许鸣玉的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暖炉:“从前我对他感激有之,畏惧亦有之。眼下……”
“眼下如何?”
许鸣玉抬眼,认真地看着春樱:“春樱,我从前不盼婚嫁,只一心想将小书院经营好,为天下女子多博几条生路,如此,哪怕孤独终老,也不负此生了。”
“可眼下,我见过兰县步步杀机,见过京城的波谲云诡,也见过林间不见天日的十六条性命,这才明白女子若要立世,光凭才学还远远不够。”
见春樱眉心越皱越紧,许鸣玉抿唇一笑:“裴闻铮所为,虽谈不上利在千秋,但定然功在当下。大齐若能海晏河清,女子生机自然能更多一些。我与他所图不谋而合,所以更要帮他。”
“与虎谋皮,何其难也?怎会有人能笃定,自己便是最后的赢家?”许鸣玉心下有些动容:“他那么说,不过是不想把我牵扯进来罢了。”
春樱看着她眼底闪过的隐隐泪光,低声道:“小娘子,您可是……已心悦于裴大人?”
许鸣玉深吸一口气,坦诚开口:“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我确实心悦于他。此事,我也才发现不久。”
春樱见她神情认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辕座上,吴谋突然勒紧了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停在原地。
春樱拂开锦帘,疑惑道:“吴大哥,这是发生何事了?”
吴谋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许鸣玉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瞧去,只见他们眼下所在之处,是一条不算宽敞的街道,只能容一驾马车通行。
不远处那驾马车,从规制来看,远高于自己所乘。无论如何,她都该避让。
此刻,天光收尽,倒是瞧不出那驾马车中坐着的人,究竟是何身份?
吴谋驾马退至一侧,容对方先行通过。
天儿冷,马儿突然停下来,还有些不习惯,此刻不住地顿着蹄。
那驾马车从他们身旁路过时,一道含笑的苍老声音响起:“多谢阁下行此方便。”
吴谋略一点头,客气道:“言重了。”
擦身而过之际,许鸣玉拂起身侧小窗上的锦帘,瞧见马灯之下那块铜制的名牌之上,分明刻着清晰的“姚”字。
她眉心先是一拧,随即又缓缓松开。
姚姓朝臣?
姚琢玉!
……
襄王府书房中,赵嘉月环抱着双臂,坐在圈椅中,好整以暇地看着赵昀。
赵昀本在整理桌上的兵书,在她视线又一次投来之时,终于忍不住,没好气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赵嘉月一挑眉:“我只是在想我那待人冷若冰霜的兄长,招待起女客来倒是周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她神情狡黠:“想起来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赵昀手下动作一顿,他眉心一拧:“什么有的没的?”
赵嘉月闻言,也不与他绕弯子,径直开口:“兄长,你看上云枝了?”
“谈不上。”赵昀想也不想,当即否认。
“这炭盆,这八宝茶,”赵嘉月抬起脚尖点了点尚未湮灭的炭火:“你还想抵赖?”
“嘉月,”赵昀转身,将手中的兵书妥善放入身后的书架之中,语气平静:“眼下襄王府受官家猜忌,我在京中寸步难行,留父亲独自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
赵嘉月眸中笑意缓缓敛下。
“且裴闻铮此人城府极深,尚不知敌我,”赵昀看着眼前整齐而又有些陈旧的书册:“此时并非谈论这些最好的时机。”
赵嘉月面上浮起些羞愧之色:“兄长……”
赵昀转过身来,他看向赵嘉月,嘴角扯起一抹笑:“但我承认,我对裴云枝印象不坏。”
“若来日大局既定,你当如何?”
“若届时证实裴闻铮与我襄王府是友非敌,那我自会抛却门第之见,登门求娶。”
“云枝那么好的小娘子,可想而知,教养出她的家庭也不会差到何处去。”赵嘉月又高兴了些,她扬起下巴,倨傲道:“你可得将人看住了,倘若叫旁人娶了去,你就抱憾终身吧。”
赵昀眼底溢出些许笑意。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当然,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我也会替你旁敲侧击地试探云枝的心意,眼下倒是未曾听说她有婚约在身。”
“不急,此事等我验过裴闻铮的立场之后,再议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