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没能等到仲辛之开口招供,又不欲将人逼得太紧,恐他再生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来。
万一一个没看住,叫他一头撞死在狱中,那便得不偿失了。
吩咐狱卒将人看紧,若有异状,即刻来报之后,周湛站起身,正欲离开刑部狱,便见一名狱卒急匆匆地赶来,抱拳道:“大人,仲辛之说……”
“说什么?”周湛眉心拧紧:“直言无妨。”
“他说,想亲眼见孙翮一眼。”
“他倒是谨慎。事到如今,还担心本官骗他不成?”周湛嗤笑一声:“带他去关押孙翮的牢房,切记,让他瞧一眼即可,万万不能让二人说上话。”
狱卒有些不解:“为何?”
“照做即可。”周湛淡淡睨他一眼,随后又吩咐道:“此事事了,便将仲辛之带来此处,本官亲自审问。”
“是,属下这就去。”
周湛摆了摆手,随后重又在案后落座,看着案上空白的纸张,亟待落上仲辛之的供词。
此前发生的事缓缓在他脑海中连成线。
孙翮是如何入狱的来着?
对了,除夕夜,普天同庆之时,却不甚被襄王世子赵昀瞧见,昨日一早便押去了御前。
少顷,周湛嘴角缓缓勾起,眼底笑意甚浓:“真是巧啊,我周湛要查案,这线索便如撞树的蠢笨兔子一般,接二连三地送上门来。”
眼见砚台上墨汁干涸,他取了些茶水润了润笔,随即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刑架,目光一黯:“裴闻铮啊裴闻铮,究竟是你小瞧了我,还是高看了自己?在你心中,我还比不上与你相识不久的赵昀,来得可信?”
仲辛之惨白着面庞,被押着走进刑房之时,周湛嘴角那抹略带讽刺的笑意尚未消。
镣铐剐蹭过地面的嘈杂之声钻入耳中,周湛回神,瞧见仲辛之的身影,下巴略略一抬,狱卒立即上前来,给他解了镣铐。
仲辛之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颇有些无所适从,他垂下手,正要行礼,便听见周湛开口:“梅臣,坐下。”
仲辛之矮身在身后圈椅中落座,镣铐上的铁锈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些脏印。
指腹无意识地擦拭着,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湛站起身,给他递了杯热茶,语气温和如闲谈:“见到孙翮了?”
仲辛之接过茶碗,低低“嗯”了一声。
周湛一笑:“梅臣,我是念在曾也与你有些交情的份儿上,才将选择的权利,先行摆在你面前。你若是不接,那明日,我便照例去审孙翮。重刑之下,他受不住的。”
仲辛之捧着茶碗的手有些抖,饶是如此,他仍是颤颤巍巍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将热茶囫囵咽下,他抬起头:“周大人,倘若我先招供,当真算立功吗?”
周湛看着他,坦诚开口:“你也算精通律例,手下复审过的案子也不少了,算不算立功,你应当心知肚明。”
仲辛之紧握着茶碗,良久,他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周大人,我招!”
……
午后,天放了晴。
但一连几日的厚雪堆积,压塌了裴闻铮书房顶上一处瓦片,极沉的冻雪如石头一般砸进书房,将将砸中了一只上锁的木箱。
那时,书房中没人,伺候的仆从未得允许,又轻易不到这儿来,自然无人能及时察觉。
等谢珩发现之时,箱子上头的积雪已然化成一滩脏水,已顺着木箱的纹理渗进去。
谢珩慌忙将箱子抬出书房,束手无策之时,被许鸣玉瞧见,以为箱子中装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当机立断要他开箱擦拭。
谢珩叫苦不迭,未得裴闻铮应允,他如何敢私自打开这个箱子?
许鸣玉瞧见他神情为难,顿时会意:“这箱子里头装着的东西,我不能看?”
谢珩摇摇头,老实道:“并非不能给您看,只是未得裴大人授意,属下不能私自做主打开箱子。且眼下大人去了大理寺衙门,也没有开箱的钥匙……”
许鸣玉看了眼被脏水泡浮皮了的木箱顶:“谢珩,你先告诉我,里头装着什么?若是古玩玉器,回头擦洗干净便成。但若是书籍孤本,此刻不救,等裴大人回府来,怕是早已被脏水泡烂成泥了。”
谢珩真是进退两难,但思及里头东西对裴闻铮的重要性,他将心一横,随即提起长剑:“许小娘子,您退开些,伤了你就不好了。”
许鸣玉依言退开几步,只见他腕骨一沉,剑锋削铁如泥般,一下便将铜锁劈了开来。
他打开箱子,只见里头的书卷被脏水浸损得十分严重。许鸣玉说得不错,若是再耽搁下去,当真是无力回天。
许鸣玉见状,忙折返房中搬来几张杌凳,随后与谢珩一道将箱中的书拿出来摊开,置于日头下暴晒。
有些损毁得极为严重的,便先放在一旁,之后再看看能否有补救之法。
情况较二人预想得要好上一些,除了最上头几册已黏在一起,揭不开了之外,其余有些只是湿了边角,晒干即可。
许鸣玉拿出最后一册书,小心揭开黏在一起的书页,随即将它摊在杌凳上,又寻了块石头压着一角,让它不至于被风吹了去。
做完这一切,许鸣玉揉了揉酸软的腰,直起身子,温声提醒谢珩:“书房顶上的破损之处,需尽快请人来修缮。在此之前,裴大人书房中那些藏书字画,还需妥善安置。”
“属下记下了。”谢珩面上神情极为感激,便是高束的马尾,瞧着也无平日里的张扬:“多谢小娘子提点。”
“无碍,此处有我看着,你快去安排吧。”许鸣玉站去背风处,冬日的日头软绵绵的,晒在身上是说不出的熨帖。
谢珩闻言,一礼之后转身离开。
许鸣玉看着被风拂动的书页。她记性好,方才救书之时便已发现了,这些书册,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策论文章。
方才一目十行地看了几篇,心下早已赞叹不已,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千余字,针砭时弊,字字珠玑,用词老练独到,实乃佳作。
裴闻铮的字,她认得,而这些笔墨,并非出自他的手。
世间笔墨,能让他珍藏的,除了李若浦一人之外,不做他想。
余光中,一本书册映入许鸣玉的眼帘,她缓步走过去,指尖沉下,按在方才被风翻动的扉页上。
稍有些泛黄的纸上,映着一句诗。
“亭林叶落秋声近,夕照朦朦正晚晴。”
这句诗,似在描景,颇有秋日的意境,可偏偏落在策论的扉页上,倒是有些不合时宜。
想起什么,许鸣玉抬眼,看向又搬了只木箱,从书房中走出来的谢珩身上。
她一笑:“谢珩,你来。”
谢珩不明所以,他拍去手中的灰尘:“小娘子,是有何处不妥么?”
“无甚不妥之处,”许鸣玉扫了眼周遭的书册,放低声音:“这些,都是出自前中书令之手?”
自家主子都已对她推心置腹,谢珩也不欲瞒她:“不错。”
“你可知前中书令的表字?”
“您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谢珩不疑有他,思索片刻后,他开口:“亭林,前中书令字亭林。”
许鸣玉心中猜测得到印证,她松开压着扉页的手,心下无限感慨道:“看来,前中书令胸有高才,亦有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