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到得大理寺之时,裴闻铮尚伏案疾书,听见说话声,眉心悄然一拧。
他抬眼朝外望去,只见马文元引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走进值房。
裴闻铮笔下一顿,饱满的墨迹“啪”的一声坠于纸上,顷刻间便污了一副好字。
周湛朝他一揖:“裴大人。”
裴闻铮将笔置于笔架,随即站起身,客气道:“周大人怎么得空前来我大理寺?”
周湛示意梁荃升将案卷放下,回答:“仲辛之此前参与复审的两桩案子,姚大人百般放心不下,故而下官将案卷带来,请裴大人拨冗,再行复审,以全议程。”
“区区小事,何须周大人亲自跑一趟?”裴闻铮绕出书案,抬手随意翻了翻那两份案卷,眼底笑意渐深:“说起来,姚大人当真是谨小慎微。”
周湛一笑,也不反驳。
二人相隔不远站着,倒是难得没有针锋相对。
梁荃升心中为周湛不平,他以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嘟囔着:“什么谨小慎微,我看他是小肚鸡肠,否则,怎会将那两桩案子交给旁人审问!”
周湛瞥了他一眼:“士安,休得胡言。”
梁荃升闻言,撇了撇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裴闻铮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少顷,他微微一笑:“看来周大人与姚大人相处并不算愉快?”
“没有的事。”周湛神情坦然:“想来是姚大人有何考量吧。”
“是吗?”裴闻铮将案卷合上,随即示意马文元上前来,嘱咐道:“姚大人思虑周全,乡试案与花魁案由罪臣仲辛之复审确实不妥。文元,此事交由你负责,务必仔细核对,不得有误。”
“是,下官谨记。”马文元躬身应答,随后抱着案卷离开。
想起什么,梁荃升一拍脑门:“马寺丞对这两桩案子不如我了解得透彻,下官还是先帮着他一道梳理案情为好。”
周湛思忖片刻,颔首应下:“去吧。”
“是。”梁荃升朝二人行礼后,追着马文元离开。
裴闻铮见周湛并不似要离开的模样,便请他落座饮茶。
周湛看着他替自己斟茶,茶汤滚滚倾倒入茶盏,只见澄澈,茶香扑鼻。
他指尖轻点着桌案,状似无意道:“裴闻铮,倘若你遇上一桩棘手的案子,将其揭露于世或会引起轩然大波,你会如何抉择?”
裴闻铮替他斟了盏茶,闻言一笑:“彦直,你这是遇上什么难题了?”
这句话对于周湛而言,无比熟稔,仿佛二人这些年的嫌隙,从未曾出现过一般。
“难得得空,便与你闲话几句,”周湛似笑非笑地靠坐在圈椅中:“怎么,裴大人日理万机,不得空应付我?”
裴闻铮笑声低沉愉悦:“怎么会?”
他在一旁的圈椅中落座,面露隐隐露出思索之色,少顷,他道:“彦直,倘若你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如将这难题,抛给我。”
周湛面上笑意一淡,他垂眼敛下眼底情绪,嗤笑一声:“如今的我竟也有这么大的面子?裴闻铮,你还真是……”
他嘴唇翕动片刻,那些伤人的话终是未能吐出口来。
二人各自沉默着,相隔的年岁在二人之间渐成深谷天堑,心底的情绪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抛给身旁之人。
……
周湛走出大理寺衙门后,叫寒风一吹,脑袋登时便清醒了许多,他登上马车后直奔邢府。
眼下天色已晚,邢显德身披一件单薄的外袍坐在烛火下,他身前摊开着一份供词并一份名册。
大约是近日天寒地冻,不慎着了凉,他此刻面色不大好看,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
周湛瞧见邢显德面上皮肉紧绷着,也未曾出声打扰。
良久,邢显德抬眼,眼中情绪复杂,他先叹了口气,随后才开口:“如此说来,这份名册是真的。”
“十有八九。”周湛眼中拢着许多凝重:“未曾想,大齐暗地里鬻官风气已然盛行如此之久,而朝中竟一无所觉。”
“此,是吏部之过!”邢显德满心愤懑,他掷地有声:“是吏部太过轻信地方上报的官员考绩,才使官场蠹虫遍野!”
“邢大人,您无须自揽罪责,污吏借新制敛财,实在难防,非吏部之过。”
邢显德紧紧攥着那份名册,因太过激愤,口中溢出几声咳嗽。
周湛起身上前,呈上一盏热茶。
邢显德摆了摆手:“我无碍,你坐。”
看着面前举手投足都极有风范的年轻人,他又道:“彦直,眼下你有何打算?”
“眼下孙翮已关押在刑部狱,严审之下,定有所得。”周湛退回圈椅,他一手紧握着把手,沉声道:“但眼下此案交由旁人来审,我并无插手的余地;此外,我还忧心,一朝鬻官案发,会使朝局不稳,人心难齐。”
“眼下朝堂之上,谁不是寒窗苦读数载,高中进士之后,再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便是朝局不稳,也在一时,但蠹虫不除,定会为祸长久!”邢显德沉思片刻,心下仿佛打定了主意一般:“此案,必要见天!”
周湛心中狠狠一震。
“举荐制推行之初,前中书令李若浦及众朝臣便提出过异议,奈何官家未曾听取他的意见。”邢显德喟叹一声:“他们据理力争,最后好歹在举荐状上多加了两行约束。但小人向来立身不正,又如何会惧怕这区区几个字?”
喉间又是几声咳嗽,他起身行至窗前:“彦直,人心不古啊,这个世道,人人各奔前程,谁还会在意身侧同僚究竟是人是鬼?”
“大人……”
邢显德回身,看着周湛凝重的面色,儒雅的面庞浮起些许笑意:“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晚辈尚未能想出个揭发此案的万全之策,实在愧疚难当。”周湛微微低头,面上笑意勉强:“眼下虽有仲辛之的供词在手,但姚琢玉,我信不过。此案,必不能从刑部呈上。”
“莫要多想了,”眼见天色已晚,邢显德开口:“且先回去吧,明日还需早起上朝,此事,咱们改日再议也不迟。”
周湛闻言,只得起身告辞。
见他走远,邢显德缓缓起身,将门阖上。随后,又缓步踱回案后。
他看着案上那一份名册,喉间突然涌上一股痒意,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良久才将将平复,邢显德将仲辛之的供词收好,低声道:“那些年轻人,便如大齐之明日,无谓为社稷殒身。而我已至风烛残年,自诩清正一生,又怎能晚来失节?”
他叹了口气:“罢了,年轻人都莽撞得很,这趟浑水,还是我来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