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晴天,府里请了工匠来修补裴闻铮书房的屋顶,工匠们敲敲打打的,院中热闹得很。
书房里头的书籍字画尽数搬到了正屋,连带那只装有策论的箱笼。
被雪水洇湿的书册,晒干之后便不再平整,但好在字迹尚算清晰。
只有最上头的几册,损毁得十分彻底,再无修补的可能。
再过不久便是春天,届时蛇虫鼠蚁难免多些,为妥善保存这些笔墨,裴闻铮特意选了只上好的樟木箱。
许鸣玉在一旁替他收拾字画,一身鹅黄裙衫衬得她整个人分外恬静柔和。
余光瞧见她的身影,裴闻铮面上泛起些笑意,此时此刻他心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丝奢求。
待日后大局既定,他若侥幸能活下来,娶她为妻之后,朝暮与共,行至天光,这样的日子当真令人向往。
酸涩突然如海水一般涌上来,人啊,果然得到的越多,便越贪心。
裴闻铮抬手抚平书册封面上的折角与不平后,妥帖放入箱中,想起什么,他望向许鸣玉:“太后的生辰礼,你为赵嘉月出了什么主意?”
许鸣玉将画轴小心放入青花瓷卷缸,她低着头,步摇所嵌珠玉温润的光,摇摇晃晃地映在她面颊之上:“我不知太后娘娘生辰礼的规制,便未敢过分置喙。只是此前听闻太后娘极擅音律,便提议郡主在生辰礼中多加了一把焦尾琴,仅此而已。”
裴闻铮颔首,将最后一封策论置于箱笼之中,他将箱子合上,目光落在箱顶上许久。
许鸣玉拍去手掌上的灰尘,行至他身侧,温声道:“你为何愁眉不展?鬻官案不是已然见天?”
“鸣玉,我似乎将无辜之人卷入了棋局,”裴闻铮抿了抿唇,神情罕见有些无措:“我本意并非要让邢大人亲上御前呈案,而是想以仲辛之的供词为引,顺理成章地揭开鬻官一案,眼下……”
见他眉心紧拧,许鸣玉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他额间。
她的手有些凉。
裴闻铮抬眼,目光落在眼前那截皓腕上。
“别皱眉,”许鸣玉指尖微微用力,替他轻拂着眉间褶皱:“不然好似一个小老头。”
裴闻铮有些忍俊不禁。
许鸣玉见他眉心渐渐舒展,这才放下手来:“大齐朝臣之中,有同样心怀社稷之人,这是好事。裴闻铮,一个朝代的兴盛,从来不是一人之功。”
裴闻铮的视线落在许鸣玉的面上,少顷,他微微一笑:“身处局中,倒是不如你看得透彻。”
“其实,我有私心。”许鸣玉撇开眼,声音有些轻。
“什么私心?”
“我知你松柏之质,经霜常茂;亦知你此志弥坚,敢倾肝胆,纵然前路艰险,独行更是无惧……”
落在她面颊上的目光滚烫,许鸣玉有些赧然:“但我仍盼望有人能与你同行,告诉你此道不孤。”
裴闻铮久久不能回神,他心中情绪不断起伏,少顷,他喟叹一声,抬手将许鸣玉紧紧拥入怀中。
察觉到他的体温透衣而来,许鸣玉面颊一红。
他宛如抱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而又虔诚。下巴抵在她额角,裴闻铮在她耳边轻声道:“鸣玉,无需旁人告知,自遇见你开始,我便知此道不孤。”
许鸣玉闻言,眼底缓缓绽开笑意,她抬手环住裴闻铮的腰,面颊埋入他颈窝之中:“同道之人,从不惧多。今日得你此言,我很高兴。”
……
御花园回廊之中,赵泽背着手站着,曾山敬略落后于他几步。
眼下凛冬,芳菲谢尽,景致当真算不上好。
赵泽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曾大人,朕心中有惑,不知你能否为朕解答?”
曾山敬拱手一礼:“圣上,臣虽才疏学浅,但臣愿为您分忧。”
赵泽面上神情极淡,他一手置于身前,指尖松松握住衣袖:“今日吏部邢显德亲上御前呈案,此是朕始料未及之事,他所呈之案又与举荐制有关……你说,朕当初下令推行此制,可是做错了?”
曾山敬心中一凛。
赵泽此人心思深重,情绪轻易不在人前显露,难得见他这般仓皇模样。
可纵然他语气真诚,曾山敬亦不敢掉以轻心,沉思片刻,他开口:“圣上,举荐制本身并无过错,您的初衷也是为大齐社稷擢选能臣。臣以为,您无错。”
赵泽看向他,目光隐含打量:“心里话?”
“心里话。”
赵泽一笑,他抬手撑在阑干之上,远眺着:“有你这句话,朕心中松快不少。”
“臣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他抬手打断:“只是纵然孙翮胆大包天,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欺上瞒下、胡作非为,他背后怕是有人指点啊!”
曾山敬闻言,稍稍抬了抬视线,犹豫道:“这……臣不敢断言。”
赵泽轻笑一声:“你啊你啊,眼下只朕与你在此,直言不讳才好!”
回身见曾山敬微微躬身,并不似要开口的模样,赵泽摆了摆手:“罢了,朕也不为难于你,此案真相究竟如何,便静待三法司的结论吧!”
……
姚琢玉领着田茂来到刑部狱。
甬道上,桐油味浓重,他闻不惯,便以衣袖遮面,眉眼中难掩嫌恶之色。
孙翮靠坐在角落,面上神情仓皇无措,听闻脚步声落在身前不远处,他抬起眼。
狱卒将牢房门锁打开,姚琢玉略一低头,走了进来。
孙翮立即起身,眼底燃起许多渴盼:“大人,您今日来……”
老内知田茂扫视四周,刻意扬声道:“孙翮,圣上下令即日便要将你移交大理寺,你准备准备吧!”
“大理寺?”孙翮心中一颤,大理寺卿裴闻铮的恶名他早有耳闻,落在他手中,如何能有好结局?毕竟连恩师都能下令斩杀之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孙翮面露哀求,惟恐旁人听见,只凑近些低声道:“大人,求您救我一次!只要您愿意出手相救,日后让我当牛做马,我都愿意!”
姚琢玉一笑,他上前一步,同样轻声道:“孙大人,本官真是爱莫能助啊!此前,本官也曾好言相劝,你若是听话回宁波府去,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我错了,大人,我真错了!”孙翮膝盖一软,便要给他跪下。
“晚了,”姚琢玉任由他跪好,视线睥睨着,少顷微微俯身,抬手拍了拍孙翮的面颊:“孙大人是个聪明人,日后去了大理寺狱,当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孙翮闻言,面上血色已然褪尽,他抬手紧攥着姚琢玉的官袍,嘴唇嗫嚅着,半晌未能说出一个字而来。
实则无须多言,弃子结局已定!
姚琢玉见他神情如此,面露满意之色,手下一用力,将官袍从他手中扯开,退后几步,居高临下道:“你知道就好,也省得本官多费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