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天还未亮透,大明殿内灯火通明,周遭烛火映照出众人的面庞,却照不见他们各异的心思。
尹松猫着腰从殿后绕出来,将烛架上燃尽的残烛换下后,也不离开,反而示威般小步上前,最终驻足于李染身侧不远处,神情恭顺,对李染的打量更是恍若未见。
姚琢玉面上平静至极,听闻季思嘉这一番言语,只抱着笏板回身望了跪在殿中的他一眼,随即又无事人一般回过头去。
一身紫色官袍的曾山敬在无人瞧见之处,微微拧紧了眉。
百官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当真是襄王授意?”
“看来,是兵权喂饱了襄王的狼子野心!”
……
所有窃窃私语皆传入周湛耳中,他瞧了跪在殿中的季思嘉一眼,尚来不及深究究竟是何人授意他说出这番构陷之言,脚步已然抬起,快步行至殿中。
百官口中议论之声随之一静。
周湛站在季思嘉身侧,抱着笏板先行了一礼:“圣上明鉴,赈灾粮案此前由微臣审理,不久前才呈送大理寺,是以微臣对此案案情了然于胸。眼下,并非质疑季寺丞的结论,只是……”
赵泽缓缓掀起眼皮,面上稍有些不耐烦之色:“只是什么?”
周湛又是一礼,随即直起腰身:“只是微臣得出的结论与季寺丞的,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赵泽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哦?这又是何故?”
季思嘉浑身蓄着力才堪堪端正身姿,但眼中仍是泄露出一丝忐忑不安,他佯装恼怒:“周侍郎所言,还真是冠冕堂皇。说着不质疑,言语之中又何处不是质疑?满朝文武,难道就独独你有审案之能,旁人便都是酒囊饭袋?”
周湛睨他一眼,神情已冷,丝毫不客气道:“那季寺丞不妨为我解释解释,同样的案子,为何你得出来的结论会与我的,天差地别?”
官袍袖中,季思嘉紧攥着拳,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深吸一口气后,他仰着面庞,一字一顿:“周大人,大齐之所以要设三法司,便是为了杜绝一言堂之患。我的官位虽不如你,但审案之能却是裴大人一手教出来的,你信不过我,难道也信不过裴大人?”
周湛闻言,眉心悄然一拧,他垂首与季思嘉对视一眼。
他与季思嘉交情一般,平日里的交集也是因为公务,从无私交,可为何今日会在对方眼中,瞧见一丝期盼之色?
而一旁,有文官已嗤笑出声,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叫众人听清:“裴闻铮?罔顾恩义之徒,何人敢与他推心置腹,更谈何信得过?”
曾山敬似乎有些意外,他转身,见是礼部侍郎吕舷,当即不赞同道:“吕侍郎,这话是怎么说的?”
吕舷虽看不上裴闻铮,但对曾山敬却是敬重有加,他忙脸了笑,正色道:“曾相公,裴闻铮为仕途不择手段,不过一介小人,下官耻于与他为伍!”
“裴闻铮奉旨监斩罪臣李若浦,是为圣上尽忠,这才罔顾师恩,”曾山敬语气淡淡,似乎并无偏私之嫌:“吕侍郎此言,有失偏颇了。”
吕舷不备曾山敬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下他面子,闻言这脸已涨成猪肝色,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见上首赵泽神情不善,吕舷忙拱手告罪:“是微臣失言,请圣上降罪!”
赵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退下!”
“谢圣上开恩。”吕舷低着头,灰溜溜地躲进朝臣队伍之中。
周湛探究般望进身侧季思嘉的眼底,却见他倏尔撇开了眼去。
姚琢玉的目光从二人面上扫视过,只惋叹一声:“眼下刑部与大理寺各执一词,这可如何是好?”
后头不远处,秦有为不动声色地瞧了众人一眼,随即抱着笏板出列:“圣上不若将此案交由我御史台,再行审问?”
“不可!”周湛闻言,想也不想便出声反对。
姚琢玉挑眉:“为何不可?”
御史台是姚琢玉的旧部,倘若此案落入御史台,这贪墨的罪名,襄王府怕是背定了!
可这话如何能放在明面上说?
周湛抿了抿唇,在众人的目光中搜肠刮肚。
姚琢玉见状一笑,似玩笑又似认真般开口:“周侍郎这是心虚了?莫非此案真有何猫腻?”
周湛一凛,忙否认:“圣上,微臣行得正坐得端,绝非心虚!”
“那你为何不赞成将此案移交给御史台?”姚琢玉气定神闲地追问。
周湛心中急跳,他抬眼,满含怒意的目光遥遥落在姚琢玉身上,却见对方丝毫不以为意。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曾山敬见状,先是朗声一笑,抚了抚胡须后,从队伍中走出来:“官家,微臣以为,眼下再将此案移交御史台并不可取。”
“愿闻其详。”赵泽端坐在御座上,睥睨着下首朝臣。
“眼下刑部与大理寺审出两种不同的结果,无非是有人在撒谎。此人要么是周侍郎与季寺丞二者其一,要么便是嫌犯欲搅浑池水,好浑水摸鱼。倘若是前者,那交给御史台也并无不可,但若是后者……”
曾山敬抬眼,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倘若嫌犯再供出第三种供词,那又该如何是好?”
“此言有理。”赵泽思忖片刻:“那曾爱卿有何提议?”
“微臣之意,乃是嫌犯口中供词不可信,”曾山敬回身看向周湛及季思嘉:“与其费尽周折打口水仗,不妨拿出些真凭实据来,铁证当前,才能让我等信服。”
此言一出,众朝臣皆颔首称是。
赵泽食指指尖在膝上轻点了数下,才开口:“朕以为曾爱卿此举甚是周全,便照你说得做。”
说完,赵泽不动声色地瞧了尹松一眼,后者会意后并未有所动作,只悄然俯低了身子。
李染打眼瞧见,神情丝毫未变,只缓缓移开了眼。
***
裴府。
今日阳光甚好,许鸣玉便着人将棋盘摆在了树下。
二人对弈。
裴闻铮指尖捻着一枚棋子,耐心地等着许鸣玉落子。
许鸣玉有些心不在焉。
棋子轻敲了敲棋盘的边缘,裴闻铮笑道:“在想何事?”
许鸣玉回神,抿着一丝笑意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随即开口:“我在想,你的暗示如此隐晦,周大人可能看懂?”
“看不懂也无碍,他据理力争,方显真性情。”裴闻铮跟着落子,眼下棋局仍是扑朔迷离:“毕竟,姚琢玉可不是好糊弄之人。”
“襄王府那儿……”
“我已着人去传过话了,赵昀心中有数。”她提起襄王府,面上有些忧愁之色,不知怎的,裴闻铮心中泛起些酸意,他的语气骤然僵硬了几分:“你在为他担心?”
许鸣玉闻言,颇有些不明所以。
裴闻铮见她不否认,再没了下棋的心思,捻着棋子的力道一松,棋子于指尖滑落,“咚”的一声,顺着棋盘滚远。
头顶日光从树杈缝隙中簌簌而落,洒在二人身上。
许鸣玉眨了眨眼,瞧见他悄然黯淡的神情,突然福至心灵!
她前倾身子,仔细端详着裴闻铮的面容,眸光狡黠:“虚怀,你这是在……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