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上,火把“噼啪”爆了声响,光亮透过刑房大开的门扇,铺在地面上,却未能将里头屈膝坐着的人笼罩其中。
刑房之中,茶水已凉,案上烛火不知何时已熄灭了。
季思嘉垂眸看着躺在自己手掌心里的荷包,此刻已是满嘴苦涩。
少顷,他抬起头,口中沉沉吐出一口气,喃喃道:“大理寺少卿之位啊,还真是诱人;而人命、清白这些珍贵的东西,在身居高位之人眼中,却分文不值,当真本末倒置。”
目光随之投向明亮的甬道,良久,他扬声道:“来人!”
……
夜色已浓。
永昌侯府门前,章绥恭敬地将人送上马车,眼看着马车驶离,压在心头多日的乌云悄然散去。
他本已认命,不曾想今夜却绝处逢生,当真叫人欣喜若狂!
章绥面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他在府门外驻足良久,可不知怎的,背后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凉意!
目光霎时锐利。
飞快环顾四周,却连一道人影都未曾瞧见,入目尽是昏昏夜色。
可他分明有种被窥视之感,莫非是错觉?
恰在此时,仆从从门内探出脑袋,瞧见章绥方才还是满脸喜色,眼下却满是警惕,不由疑惑道:“侯爷,深夜莫非还有客要至?”
章绥收回目光,不知何时,他已紧攥了衣袖,脊背紧绷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闻言,他缓了神色,随即转身往府中走去:“没有,将门关上,好生看守。”
仆从颔首应下:“是,小的记下了。”
稍显斑驳的大门缓缓阖上,不远处一株粗壮的树木后,一道身影从后步出,打眼瞧了眼永昌侯府檐下瞧不清字的匾额,面上泛起一抹讥笑来。
……
今夜的雨滂沱,道上一个行人也无。
眼下还未曾开春,这雨一下,丝丝缕缕的寒意便直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大理寺狱外,几名守卫站在檐下,整个人瑟缩在一起,望着雨幕不住地搓着手。
其中一人不满道:“也不知季寺丞是怎么想的,晚上只派咱们几人值守。这么冷的天儿,连个换防的人也无,真是受罪!”
“眼下要是有壶好酒给咱们哥儿几个暖暖身子就好了。”另一人蹲下身子,将手藏进衣袖之中。
“别痴心妄想了,”有人嗤笑道:“何况你那嗜酒的德性谁人不知?给咱一壶酒,轮得到咱哥儿几个暖身子?你尝到甜头,还肯将酒杯放下?”
此言一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大理寺狱门外的路,几道身披蓑衣的身影如鬼魅般站在不远处。
几名守卫还在谈笑,却见方才蹲下身的那人突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视线僵硬地望向长街的方向。
他抬起手,指尖不由自主地发抖:“那儿……”
有人笑骂:“做什么一惊一乍的?那儿怎么了,有鬼啊?”
众人又笑。
“真有鬼!”他指尖抖动越发明显,面上一丝血色也无。
众人闻言,眼中泛起一抹嘲弄之色,不约而同地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又是一道闪电,天地间亮如白昼。
那些身披蓑衣的人不知何时已至众人身前,为首那人纵然压低了帽檐,但面上仍带着些许笑意。
几名守卫手忙脚乱地拔出长剑应对。
漫不经心地抬手,为首之人淡淡道:“松手。”
他站着没动,身后随从蜂拥而上,檐下灯笼将这场混战清晰映在身后的白墙之上。
少顷,几名守卫便已被放倒。
“爷,这些人不杀了吗?”
“何必节外生枝?”那人淡淡瞥了询问之人一眼:“记住咱们此行的目的即可。”
“是。”
“留下一人将这几人看好了,莫要让他们逃出去报信。”那人走入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几名人事不知的守卫,眼中满是嫌恶:“大理寺,也不过如此。”
说完,他抬手推开狱门,信手取下甬道上的火把便大步往里走去。
几人一路往里走,路过的牢房皆空置着,狱卒更是一个也无,如同一座死牢一般。
远处传来清晰的回声,在这暗夜之中,更令人心惊。
有随从提着刀,四下观望几眼,心中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爷,来咱们府上传话之人,可信吗?”
“可信。”为首那人想也不想,登时脱口而出。
随从闻言,只得咽下到口的质疑之言。
大约是几人动静太大,一间牢房之中,突然传来镣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为首之人脚步一顿,片刻便辨别出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脚尖一动,他面上噙着一抹笑,随即快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一道瘦削的身影坐在稻草之中,头发杂乱地落在面庞之上,昏暗之中,虽瞧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瞧见他紧绷的下颚。
仲辛之紧攥着锁着手腕的镣铐,声音沙哑虚弱,听着倒是与从前有些不同。
他警惕道:“大胆!大理寺狱乃是官府重地,你们是何身份,也敢闯进来?不要命了?”
为首之人闻言,将手中火把递给身后随从,他走近些,在牢房外屈膝蹲下,与仲辛之平视:“仲大人忘性甚大,怎么,今日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仲辛之倒吸一口冷气,面上惊愕不似作伪。
这一反应显然取悦了来人,他手一抬,缓缓摘下蓑帽,露出真容来。
此人与如风有七分相像,只是更为阴郁一些,眼下虽含笑盯着仲辛之,但眼神中那股子阴寒却叫人不寒而栗。
宛如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极为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好一击毙命!
仲辛之仿佛有些惧怕,他蹬着地面退后几步坐好,慌张地撇开眼去,声音都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你……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震云似听到什么可笑之言一般,轻轻笑出声来:“仲大人那么聪明,不妨猜上一猜?”
“我与你无冤无仇……”
“我是与你无冤无仇,可收人钱财,就当替人消灾。”震云站起身:“仲大人,你的命可值千两纹银呢。”
“看来,侯爷还是要取我性命。”仲辛之苦笑出声:“他命如风一击不中,竟还派你再来杀我一次。”
说到此处,眼中突然涌上许多不解:“可……可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是大理寺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震云失去了耐心,他抬手便劈开了门上锁链,随即踢开牢门,信步走了进来:“这世上,便没有利益腐蚀不了的东西。此事,仲大人应当再知晓也不过,为何会来问我?”
仲辛之难堪地偏过脑袋。
震云环顾四周,并未瞧见孙翮的身影,心中夸赞季思嘉这差事办得周到。
他提着剑,缓缓朝着仲辛之逼近。
后者艰难挪动身子,直至抵上身后的墙壁,退无可退。
咽下口中唾沫,他挣扎道:“你就是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早已招供了!”
“这你就不必管了,侯爷自有法子颠倒黑白。”震云用冰冷的剑刃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佯装惋惜道:“可惜了,听闻仲大人下得一手好棋啊?”
“永昌侯打算如何?”仲辛之不死心地追问,乱发之下,一双眼亮得惊人。
震云心中浮现些许怪异之感。
“怎么,你今夜奉命来杀我,却不愿让我做个明白鬼?”
震云挑眉:“也对,你反正活不过今夜了,告诉你也无妨。”
他蹲下身,抬手欲为仲辛之拂开面上乱发,却被仲辛之躲开。
指尖落空,震云也不恼,只讥讽一笑:“仲大人浸淫官场多年,却还是那个单纯性子。你以为,供词和罪证很难得么?”
仲辛之闻言,骤然沉默。
震云站起身:“好了,时候不早,便不与你多聊了。倘若你泉下有知,可万万莫记错仇人身份!”
说着,手中长剑猛地朝着仲辛之胸膛刺下。
就在此时,那僵住的人却突然动了,他大力绷紧沉重的镣铐,随即对准剑尖,一缠一绞!
泛着寒芒的剑再也抵近不了分毫。
震云心惊不已,他低下头,直直对上那人的眼。
那人咧唇一笑,神情不羁:“日后到了公堂之上,记得把你方才这番说辞,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