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万岁之后,赵泽如常道“平身”,目光在众朝臣中逡巡了一圈,倏尔落在那道挺拔而又稍显羸弱的身影上。
面上泛起些笑意,赵泽愉悦道:“裴爱卿身上这伤,眼下可是大好了?”
罔顾周遭打量的视线,裴闻铮抱着笏板出列,恭敬回答:“多谢圣上挂怀,微臣已然大好了。”
“好啊,”赵泽大掌挥下,重重拍在膝盖上:“此次若非你机敏,两名嫌犯怕是就遭了毒手了。如此一来,无论是贪墨赈灾银一案亦或是鬻官案,都无再见天日之机。”
赵泽此言,倒是实话,故而众朝臣心下虽万般瞧不上裴闻铮,也不会在此刻开口质疑或反对。
自兰县水患以来,朝廷拨下赈灾银数十万两,可最终用于赈灾的不过两成。永昌侯为一己私欲,置万千百姓性命于不顾,若非裴闻铮敏锐,这只硕鼠恐怕就逍遥法外了。
按照常理来说,此案,裴闻铮功不可没,但眼下,却无人为他请封讨赏。
他孤身站在巍峨的大明殿内,周遭的人明明都是他的同僚,却无一人与他交心。
从裴闻铮的角度来看,是可悲了些。
但赵泽却对此满意得紧,只因他想要的,便是这样一介孤臣。
是孤臣,便不会结党营私,更不会以权谋私。
曾山敬微微侧身,瞧了裴闻铮一眼,随即又转过身了身去。
他深知赵泽心性,倘若此刻,有人为裴闻铮请赏,这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他一言不发,与旁人一样冷眼旁观。
赵泽眯着眼,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各异的面庞,最终落在那道不卑不亢的身影之上,眉眼更为舒展。
人后,姚琢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早朝前,裴闻铮那番意气风发之言,言犹在耳,眼下他突然有些想笑。
这人与人之间,果然云泥。有些人如裴闻铮,功名利禄,似乎唾手可得;而有些人,却得为此付出成倍的努力,才能得之万一。
公平么?
心中的那杆秤早已向一侧倾斜,姚琢玉缓缓垂下眼,眼底仿佛强压着惊涛骇浪。
唯恐叫人瞧见他满心的不甘与嫉恨,姚琢玉沉沉闭眼,将满腔情绪尽数掩藏。
再抬眼之时,他仍是那个从容而又淡薄的姚琢玉。
***
早朝议至晌午才散,赵泽并未提及恩赏一事,但众朝臣心知肚明,裴闻铮此次立了功,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
姚琢玉缓步往大明殿外走,与裴闻铮擦身而过之际,他淡淡一笑,旋即道:“本官先行给裴大人道喜了。”
裴闻铮掀起眼皮,含笑正视着眼前仿佛戴着一张假面的人:“敢问姚大人,我何喜之有?”
“裴大人太过谦虚,兰县赈灾银一案之中,你居功至伟,而官家向来赏罚分明,你说何喜之有?”
“不敢妄自揣测官家心意。”裴闻铮负手站在殿中,见赵泽已在李染的搀扶之下,往后殿走去,便与姚琢玉道:“姚大人见谅,我今日还有他事禀与官家知晓,便不与你多聊了。”
“正事要紧,”姚琢玉面上丝毫不见尴尬之色,他从善如流地与之告辞:“裴大人请便。”
裴闻铮闻言,略一颔首示意后,他提步追随赵泽而去。
姚琢玉站在原地,神情变了几变。见四下无人,他仰头呼出一口气,这才一步一步走出大明殿。
田茂将双手拢在厚实的棉衣之中,站在寒风里盼了许久,终于瞧见自家主子的身影。
自车厢中取出大氅,他快步迎上前去,将大氅抖开后,披上姚琢玉的肩。
见姚琢玉面色难看,田茂边替他系衣带边关切道:“大人这是因何事烦心?”
姚琢玉睨了他一眼,随即一把从他手中扯过大氅的系带,草草打了个绳结后不悦道:“无事烦心。”
田茂自知多嘴惹了他不快,忙告罪:“是老奴多言。”
“田茂,你当知本官最厌恶什么人,”姚琢玉大步往马车走去,语气毫不客气:“倘若再有下次,你便告老还乡吧。”
田茂闻言,脊背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叫这寒风一吹,整个人差点原地抖搂起来。
他磕磕绊绊地回答:“没……没有下次了,老奴谨记大人教诲。”
姚琢玉并未应声,他踩着矮凳攀上辕座,手扶着车前横木稳住身形,正要走进车厢,却见不远处的申明亭下,几名官差打扮的男子正在张贴告示。
田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告示上赫然便是忠勇侯世子秦伯谦的斩令。
但这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姚琢玉关注的。
田茂嘴唇翕动半晌,想起方才那一顿责备,他虽有心询问又没这个胆子,索性恭敬站在一旁等姚琢玉示下。
少顷,只见姚琢玉面上泛起些笑意来,他自辕座上回身,看向田茂,吩咐道:“替我去寻一张海捕文书来。”
“海捕文书?”田茂闻言,先是怔愣片刻,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他躬身应下:“老奴记下了,稍后便遣人去办。”
***
文德殿内,气氛倒称得上其乐融融。
赵泽看了堂下的裴闻铮一眼,随即吩咐李染:“裴大人伤愈不久,替朕赐座吧。”
李染躬身:“奴婢领旨。”
裴闻铮谢恩:“多谢官家体恤,微臣感激不尽。”
赵泽摆了摆手:“虚怀,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
“是。”裴闻铮站直身子,早朝站了这许久,伤口处有些隐隐作痛,他竭力忍耐着:“微臣今日求见,是有事欲与圣上商议。”
“何事?”赵泽睨他一眼:“说来听听。”
两名内侍搬了张圈椅置于裴闻铮身后,他低声道谢后,徐徐落座。
只见他举止间体态风流至极。
赵泽见状,笑道:“果然是朕钦点的探花郎,入仕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没变。”
“圣上过誉了。”裴闻铮微微一笑,言谈间进退有度,不见赧色。
“你如今已二十又四了吧?”赵泽似突然来了兴致:“也该成婚了。眼下可有中意的小娘子,与朕说说。若是门当户对,朕可为你指婚。”
“微臣婚娶实乃小事,不敢劳圣上费心。”裴闻铮神色从容自若,婉拒了赵泽的好意,可他却半点忐忑不安也无。
赵泽闻言,面上笑意缓缓敛尽,一副扫了兴的不悦模样。
裴闻铮视若无睹,他捻了捻置于膝盖上的手指,宛如闲谈一般开口:“不知圣上欲如何处置永昌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