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跳跃的火把光,一袭红色官袍的裴闻铮快步走过甬道,行至一间刑房前。
季思嘉已在里头候着,瞧见他来,忙起身相迎:“裴大人,您来了。”
“如何?”裴闻铮一边往房中走一边问道:“孙翮还是不招?”
“嗯,”季思嘉面上浮现些许羞愧之色:“下官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这如何能怪你?”裴闻铮看他一眼:“他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若非如此,也不会从刑部辗转至我大理寺。”
季思嘉闻言,面色虽好看了些,但心下依旧沉重。
“去将人提来,”裴闻铮坐于案后,他垂首理好官袍衣袖:“本官亲自审问。”
“是,下官这就去办。”
季思嘉依言离去,不多会儿,甬道上便响起铁链拖行过地面的难听声响。
少顷,孙翮被带入刑房,衙役反剪着他的手,将人按跪在地上。
较之此前,孙翮沧桑了许多,鬓角华发已生。眼中再无从前的意气风发,平静得如同泛不起波澜的死水。
抬眼触及裴闻铮的视线,他不避不让:“今日裴大人亲自前来,有何指教?”
刑房常年不见太阳,阴冷得很。裴闻铮坐了不过片刻,喉间便是一阵痒意,他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待缓过来,才笑道:“孙翮,你何必明知故问?”
“我已将罪行尽数招供,实在不知大人今日来意。”孙翮微微仰着头:“大人何不明示?总好过与我在此打哑迷。”
“既然你开了口,那本官总不会拂了你的意,”裴闻铮起身,行至烧得正旺的桐油桶前,边上架着的铁烙已烧得通红,他伸出手去。
“你也就这点刑讯逼供的卑劣手段!”孙翮满眼不屑:“裴闻铮,你也不过如此。”
裴闻铮闻言,面上丝毫恼怒也无,只见他伸出手,缓缓凑近火焰。
只觉一股暖意袭来,他挑眉:“刑讯逼供?本官为救你性命,遭人暗算,重伤初愈,眼下不过畏冷,欲烤个火而已。”
“孙大人,你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孙翮见他当真没有刑讯逼供的意思,也不知是尴尬还是无奈,当即撇过脑袋,不再言语。
身上寒意渐渐被驱散,裴闻铮退后几步,朝季思嘉吩咐道:“你领着人先下去吧,本官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季思嘉看了孙翮一眼,确认他的四肢皆上着沉重的枷锁,应当无法对裴闻铮造成什么威胁,这才应声:“是。”
很快,偌大的刑房只余下裴闻铮与孙翮二人。
在原地驻足片刻,裴闻铮提步走近,皂靴停在孙翮面前:“孙大人, 本官对一事十分好奇,不知你可能为本官解惑?”
“笑话,”孙翮嗤笑一声:“裴大人如此年轻有为,也会有不解之惑?”
“自然。”
“即便有,我不过一介阶下囚,如何能为大人解惑?”
“旁人都不行,”裴闻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扯动唇角:“但你可以。”
果见孙翮缓缓转过头来,眉眼中尽是探究之意。
裴闻铮眼中笑意渐深:“本官想问一问你,为利益驱使,犯下卖官鬻爵此等大罪之时,可曾想过倘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的妻儿又该如何自处?”
话音重重砸入孙翮耳中,他当即绷紧面颊。
见他不答,裴闻铮一笑,但语气却咄咄逼人:“你竟这般吝啬,半点都不肯与本官透露?”
“裴大人,”孙翮咬牙:“鬻官一案由我犯下,我绝不推诿。无论朝廷如何决断,我都认罪。我伏法,但私以为祸不及家人!”
“我那幼子,才将将满三岁……”谈及孙睿,他喉间隐约有些哽咽。
听着他稍有些粗重的鼻息,裴闻铮正色道:“大齐律法自然不会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但有心之人知晓你的软肋,在此案尘埃落定之前,定会设法将他们紧紧握在手里,以此为挟,迫你守口如瓶。”
从袖中取出那枚平安锁,裴闻铮递去孙翮眼前:“认得么?”
借着昏暗火光瞧清上头的小字,他猝然圆睁了眼——那是睿儿的平安锁!
“本官先人一步将孙夫人与孙睿护下了,本欲将他二人带来京城,与你一见,但计划为人察觉,故未能成行。”裴闻铮看着孙翮,只见他的目光悄然含了些讽刺,握着平安锁的手指不自觉地拢紧。
孙翮突然笑出声来,他仰着脑袋:“那裴大人将我妻儿扣下,又是为何?旁人皆是另有所图,唯独你是好心?”
孙翮如此反应,倒是叫裴闻铮始料未及,他拧着眉:“本官自然也有私心,但本官的私心,却并非为己。孙翮,你心知肚明,鬻官案,你并未说实话!”
“冠冕堂皇!”孙翮扯着嗓子,面色骤然涨红。身上锁链被扯动,发出刺耳的铮鸣:“如今以我妻儿性命相挟,迫我之人,不是旁人,是你!”
房中动静太大,在外候着的季思嘉忙推开刑房的门。
见裴闻铮离孙翮极近,快步上前,勉力将孙翮按住。他呵斥道:“老实点儿!”
孙翮重重喘息着,目光饱含恨意地瞪视着裴闻铮,口中反复道:“祸不及妻儿,裴闻铮,你这个禽兽不如的渣滓!”
衙役上前来,季思嘉松开手,吩咐将人带下去。
裴闻铮垂下手,官袍下,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平安锁上的花纹,他看着孙翮的背影若有所思。
季思嘉上前,关切道:“大人,孙翮可曾伤了您?”
“不曾,”裴闻铮将视线收回,随即看向季思嘉:“这几日,孙翮可曾见过什么人?”
季思嘉摇摇头:“案子未曾水落石出之前,向来不许探视嫌犯,这个规矩,下官谨记在心。”
见裴闻铮神情若有所思,季思嘉道:“大人,方才您与孙翮,是如何起的争执?”
“没什么,”裴闻铮将平安锁攥在手里:“将人看好了,本官明日再来。”
***
牢房中,孙翮身着单薄囚服,靠墙而坐。呼吸已然平稳,可心头恨意却丝毫未解。
日头西斜,一抹斜阳自高处的小窗上照进来,虚虚落在孙翮身上。
察觉到一丝暖意,他站起身,高举着手,近乎贪婪地想将这抹暖意攥在手中。
很快,天光落尽。
面上落了些许自嘲之色,孙翮再度屈膝坐在稻草上,想到什么,他扒开潮湿的稻草,取出一张小小的字条。
那是昨日午时,随着晌午饭一道送进来,交到他手中的。
抖着手展开字条,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落着些许笔墨:
“本欲护汝家小,惜为人先,今失其所踪。
殆有所图之人为之,其心甚恶,万望慎之。”
孙翮的目光从笔墨上逡巡过数遍,此刻已然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