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散得晚,原是因工部向圣上奏报兰县重建事宜耽搁了时辰,圣上便下令,在偏殿备些膳食,让诸位臣工果腹。
裴闻铮官居四品,这座次自然也靠前些,只是直到用罢了饭食,也无一人上前与之攀谈。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正襟危坐,有内侍上前来收走残羹,递上热茶,他抬手接过后,低声与之道谢。
曾山敬坐在他对面,见周遭热闹似与之无关一般,心下难免有些酸涩。想当年,他高中探花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眼下如何就成了这般光景……
稍远些的周湛见状,心中不忿,正欲起身,却被一旁的礼部侍郎唤住。
大约是察觉到了曾山敬的视线,裴闻铮抬起眼朝他望去。想起那张拜帖,也正有心问个清楚,裴闻铮思忖片刻,撑着几案起身,朝曾山敬走去。
尚且来不及敛下满目惋惜,曾山敬看向来人。
裴闻铮抬手一礼,随即恭敬又疏离道:“下官有要事与曾相公商议,不知您可能借一步说话?”
身旁尚未用完膳的姚琢玉闻声抬头,朝着一站一坐的二人看了一眼后,便又收回视线,面上神情平静,但心中却隐隐起了些许波澜。
周遭已投来数道打量的视线,曾山敬径直无视,只缓缓起身,朝着裴闻铮道:“有何不可?”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偏殿,行至一处偏僻的角落,见四下无人,曾山敬才开口:“虚怀,你可是要问我拜帖之事?”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曾相公。”裴闻铮微微一笑。
“你向来聪慧,当知晓此事拖不得,”曾山敬面上神情稍有些凝重:“再迟些,待这些传言传至圣上耳中,再要想辩白可就难了。”
“我知道。”裴闻铮神情执拗:“但眼下,您不宜与我走得太近。”
“那你可有对策?”曾山敬看着他,心中是又气又心疼,但到底舍不得说什么重话:“虚怀,你可知我本不想插手此事的。”
“那您为何还是插手了?”
“我不想插手此事,原是想让圣上借此发难,将你贬谪,好让你远离这是非之地,”曾山敬叹息一声:“亭林的案子,将你困在了永历十年那场潮湿之中,我有心让你离开,但又怕你自此一蹶不振……”
“我答应过你照拂那孩子,自然得说到做到,世道多艰,于女子更甚。今日,我夫人已登了裴府的门,眼下你说什么都迟了。”曾山敬面上浮现些许开怀之色,他将手负去身后,哼笑一声:“明日,我夫妇二人欲将许鸣玉认作义女的消息,便会传扬出去,有我二人作保,关于你二人的污言秽语,便可不攻而破。”
裴闻铮闻言,心头狠狠一怔,他顿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曾山敬见他如此模样,当即笑道:“但你莫要高兴得太早,有关你利用章绥一案,为她脱罪的传言一旦传入圣上耳中,圣上多疑,你要全身而退,怕是不那么容易。”
“只要她不被波及即可,”裴闻铮低头一笑:“至于我,只要圣上一日未能找到更为趁手的刀,便一日不会将我弃如敝履。毕竟有些他想说不能说得话,我可以替他说,有些他想做却有所顾忌的事,我也可以替他去做。”
“纵有怒气,他敲打一番、斥责一番,便也能暂且揭过。”
曾山敬闻言,心脏猛然揪紧:“那日后呢?倘若他寻到更趁手的刀,你又该如何自处?”
“到那时,我应当已经所愿得偿了吧。”裴闻铮举目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届时,便什么都不重要了。”
曾山敬嘴唇嗫嚅片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回去吧,我二人离席已有些时候了,稍后早朝还得继续,有些朝事,还需接着商议。”
***
今日的早朝,一直持续到未时末才散,此后的议程,裴闻铮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
散了朝,百官陆续朝东华门走去,无人注意到裴闻铮独自一人留在了大明殿中。
***
翌日,曾山敬夫妇欲认许鸣玉为义女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百姓还以为此事定然是空穴来风,曾相公向来德高望重,夫人又素有贤德之名,怎会认这声名狼藉的女子为义女?
直到瞧见曾府门外挂起了红绸,有好事者去探听了下,得知曾相公与夫人已在筹备认亲宴,这才确信传闻为真。
“这怎么可能?”茶楼中,一人惊呼:“认如此德行的女子为义女,曾相公便不介意?”
“怎么不可能?”与他同坐一桌之人嗤笑一声:“要我说,此前的传言未必是真。须知曾相公最为公正,倘若此女德行有失,他断然不会认她做义女。可眼下他认了,这说明什么?”
“什么?”
那人一拍桌案,慨然道:“恰恰说明此女并非传言那般不堪!”
说到此处,他叹息一声:“莫要忘了,她为替父亲许怀山报仇,可是以女子之身,手刃仇敌的!”
“这不正好说明她心狠手辣?”
那人瞥了说话之人一眼,随手扔下手中的花生米:“旁的我不多言,只是倘若我有这样的好女儿,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了!”
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是啊,他们光顾着指责许鸣玉心狠手辣,何曾想过她为何会走上这一步?若非她父亲为人所害,自己又苦诉无门,她又怎会以柔弱之躯涉险?
而行事如此刚直的女子,当真会为了活命,与人苟合?
其中,可会有什么隐情?
不出两日,坊间舆论的风向霎时转变,待此事传至姚琢玉耳中时,他险些气得捏碎手中杯盏!
田茂见状,硬着头皮上前:“大人,您息怒啊!”
“我如何息怒?”他恨恨道:“倒是不知裴闻铮何时与曾山敬有了交情,竟能说动他为那女子背书!”
“这不是正好说明,许鸣玉便是他裴闻铮的软肋么?”
“是软肋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要将那女子拘来,以她的命去胁迫裴闻铮屈从?”姚琢玉扶着额,显然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田茂干笑一声:“这……”
“下去!”
“是。”
田茂正欲退下,便听见姚琢玉又抬起了头,语气坚决:“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去,替我取纸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