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刀重重落下,刑台之上的秦伯谦当即身首异处。
一颗人头被乱发覆面,咕噜噜地从刑台上滚下来。断颈处血污喷溅,残躯如破布般委地。
围观的人群簇拥着后退,唯恐沾上晦气。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赵嘉月脚下未动,她离得近,面上不可避免地被溅上几滴温热,血腥味几乎堵住她整个鼻腔。只见她神色未变,只抬手随意擦去。
裴闻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见狱卒已在收殓尸骨,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他的身量要高出许鸣玉许多,此刻微垂视线,一眼便瞧见她落在腮边,尚未来得及擦去的泪。
许鸣玉的视野被朱红官袍尽数遮挡,连带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也被隔绝在外,她喉间艰难吞咽了几下,随即开口:“我不是害怕,只是对生死还存着些许敬畏之心。秦伯谦……死了么?”
“嗯。”裴闻铮温声回答:“那些无辜女子,终于大仇得报了。”
许鸣玉的后背抵在身后之人的胸膛上,察觉到他清浅的呼吸直往自己后颈里钻,身上不可抑制地起了一身颤栗。
少顷,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嗓子稍有些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周遭百姓缓缓散去,只他二人站着未动。
见狱卒已将尸骨拖了下去,裴闻铮这才垂落了手臂,容许鸣玉转过身来。
见她面上还未来得及擦去的泪,他温声叹了口气,随即修长的指尖自她面颊上楷过,那滴泪珠顷刻间化在他指腹之上。
裴闻铮语调平稳:“府上人同我说起的。眼下,你可要随我回府去?”
“好。”许鸣玉颔首:“待我去与郡主知会一声。”
“不必,她已然瞧见我了。”裴闻铮抬起眼,视线径直落在人群后的赵嘉月身上,略一颔首,便算作招呼。随即手腕沉下,将许鸣玉的手扣在掌心之中。
宽大的袖子垂下,遮挡住二人交握的手。
赵嘉月看着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悄然叹了口气:“兄长输给他裴闻铮,也不算冤枉。”
***
京城,睢阳书院。
乡试案后,睢阳书院便换了一位山长,新任山长名唤贺蠡,也曾以才学闻名天下。
眼下草长莺飞,本该是欣欣向荣的时节,可他却愁容满面。
贺蠡在草堂中来回踱步,他不时看向门口,几乎望眼欲穿。好容易等到有人匆匆而来,忙迎上前去,急切道:“怎么样了?”
“我四处打听过了。”来人在书院执教,名唤江南。他奔走了半天,正口干舌燥,眼见身后石桌上晾着盏茶,也顾不得礼数了,几步奔过去尽数饮下,这才觉得嗓子眼里好受了些。
贺蠡等不及,出声催促道:“你都打听到什么了,快说呀!”
江南随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茶渍,开口:“此次春闱,第一场考试缺考的已十之八九,后面两场的情况,应当好不到哪里去。”
贺蠡一惊:“这些举子便是对举荐制心存不满,也不该拿自己的大好前程玩笑!春闱三年才一次,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山长,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江南叹息一声:“可多得是钻牛角尖儿的!耽搁三年还在其次,倘若……”
说到此处,他突然闭了嘴。
贺蠡正心神不宁,见他支支吾吾,没好气道:“倘若什么?”
“倘若这些举子因此闹事,与朝廷作对,那才不妙。”江南瞥了贺蠡一眼,只见他神情骤然沉重,忙趁热打铁:“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咱们书院里的那些学生!他们读过圣贤书,心气儿高,一旦为人煽动,可如何是好?”
贺蠡闻言,心头顿时一跳,他一把抓住江南的手臂,赞同道:“你说得是。快,吩咐门房将几道门都锁上,等闲绝不容许学子们出去。一切,都得等这场春闱顺利结束了再说!”
“是,我这就去!”
“快去!”
***
两日前。
因开了春闱,京城里的几间客栈中都住满了前来参加科考的书生,可稀奇的是,明日便是春闱第一场考试,这些年轻的郎君半点没有温书的心思。
客栈堂下,数十名书生围着桌案坐着,面上皆是义愤填膺之色。
突然,一人用力捶在桌案上,恨声道:“举荐制沿用至今,究竟中饱了多少官员的私囊,又扼杀了多少人的前程?咱们这些人寒窗苦读十数载,前些时日自五湖四海,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分明对朝廷满腔赤诚,如今却要遭受着这般不公平的对待。我不服!”
此言一出,登时一呼百应。
“我也不服!”
“我亦是如此!”
那人紧握着拳,虎口隐隐泛白:“最可笑的是,这由举荐制引发的鬻官案交由大理寺查了许久,仍未有个结果,当真无能至极!”
“大理寺?”有人冷哼一声:“天下文人,谁人不知那大理寺卿裴闻铮惯会逢迎,毫无风骨。要他还咱们一个公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说不准,他与那些卖官鬻爵之人,早已暗度陈仓了!”
“那咱们该如何是好?自认倒霉么?”
“绝不!”那人闻言,当即拍案而起,神情紧绷着:“无大义之人还咱们公道,那咱们何妨为自己争一个公平正义?”
在场的皆是年轻气盛的书生,三言两语便被他煽动。
“这位兄台说得极是!”有人振臂高呼:“我们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倘若今日退缩,如何对得起付出的那些光阴?”
就在此时,角落中有一名稍文弱些的男子开了口:“公道自然要讨,可眼下难得,是该如何去讨?”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登时浇熄了众人心中的气焰,他们面面相觑,却都拿不出个主意来。
良久,有道声音响起,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开口的是个极为面生的小郎君。
“不如,”他抿唇思忖一番后,抬起一双澄澈的眼:“明日第一场春闱考试,咱们都缺考吧。让朝堂看看鬻官案一日不清,咱们便一日不入仕的决心,如何?”
“好!”有人当即应和:“倘若此次,在我等同心协力之下,能罢举荐制、厘清鬻官案,何尝不是好事一桩?其功虽在当代,但利在千秋!”
无人瞧见,那面生的小郎君垂下视线,敛下满眼的算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