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鬼鬼祟祟,裹着厚厚狐裘的身影,如同做贼般轻巧地溜了进来,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东西。
“哥?”朱允熥惊讶地看着来人,正是朱雄英。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看到弟弟时,眼中立刻充满了关切。
“嘘……”朱雄英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快步走到朱允熥身边,心疼地看着弟弟还在渗血的伤口和苍白的小脸。
“哥现在是监军,不能总偷跑……”
朱允熥话没说完,就被一股香甜的气息堵住了嘴。
朱雄英从怀里拿出一个还带着温热、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桂花糕,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弟弟嘴里。
“这是先生最爱吃的那家,我给你从先生那儿顺了些回来。”
香甜软糯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化开,冲淡了药粉的苦涩和心头的阴霾。
朱雄英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渍——那是他批阅军报到子夜留下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纱布,动作轻柔地帮弟弟重新包扎好伤口。
“戚将军说,”朱雄英一边包扎,一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给自己弟弟讲着见闻,试图用分心的方式,缓解弟弟肉体的疼痛。
“倭寇残余的那伙人,往琉球方向逃了。他们藏在几个小岛上,像老鼠一样。”
他顿了顿,看着弟弟专注的眼睛,语气放得更轻快了些。
“等开春,海上的商船通了,哥带你去海边拾贝壳。我听说那边有彩色的,很漂亮。”
朱允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嚼着香甜的桂花糕。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朱雄英的袖口上——那代表皇太孙身份的银线蟒纹,袖口边缘已经磨损脱线,露出了里面的衬布。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酸涩猛地涌上朱允熥的心头。
哥哥那么忙,那么累,还在担心他,还想着带他玩……可自己呢?
现在的自己不过是练剑而已,这都成不下来,那能为哥哥做什么?
包扎完毕,朱雄英刚想说什么,朱允熥却突然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小手,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腕。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问到。
“哥!要是允熥……允熥能一剑斩了倭寇头子的船!让那些坏蛋都淹死在海里……哥是不是……就不用熬这么晚的夜了?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
朱雄英又一次怔住了!
他看着弟弟那双清澈眼眸中燃烧着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近乎献祭般的火焰和决心。
那“一剑斩船”的稚嫩话语背后,是弟弟想要为他分担一切重担的迫切愿望。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酸,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月光透过窗棂,漏进少年皇太孙骤然湿润的、闪烁着晶莹光芒的眼眶里。
他紧紧握住了弟弟冰凉的小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嗯!哥等着!等着允熥……成为大明,成为哥哥那把最快的刀!”
卯时未至,天光微熹。
都督府后院的演武场上,破空声凌厉。
朱允熥小小的身影在晨曦中闪转腾挪,不过一个晚上,他手中的木剑第一次带着一股凝练的狠劲,不再是乱砍乱劈。
他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燕十三那如同鬼魅般移动的残影。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朱允熥的木剑,第一次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擦着燕十三翻飞的玄色衣角掠过。
虽然只是擦过,虽然木剑应声崩裂出一道长长的裂痕,但——
他碰到了!
燕十三骤然停下脚步。
他垂眸看着自己衣角那细微的褶皱,又看了看朱允熥手中崩裂的木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夺命十三剑……不是给人看的。”他手腕一翻,一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开刃短剑被他抛向朱允熥!
剑身不长,却异常沉重。
剑脊上,赫然刻着一道扭曲狰狞的骷髅纹!一股冰冷、凶戾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接住!”燕十三的声音如同寒铁,“今夜子时,东郊……乱葬岗!”
月色惨白,如同死人的脸,悬在漆黑的夜幕之上。
东郊乱葬岗,荒草萋萋,怪石嶙峋。歪斜的墓碑如同断裂的骨头,半埋在泥土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淡淡腐尸气息的味道,冰冷刺骨。
这股味道钻进朱允熥的鼻腔,让他瞬间想起了母亲下葬那天的场景。
同样的冰冷,同样的绝望,同样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
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小脸在月光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手里紧紧握着那柄刻着骷髅纹的短剑,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
三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散发着浓烈海腥气和汗臭味的倭寇细作,被粗大的铁链牢牢拴在三块半塌的墓碑上。
他们惊恐地挣扎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朱允熥听不懂的倭语咒骂。
燕十三如同一尊来自地狱的黑色雕像,无声无息地站在朱允熥身后。
冰冷的剑鞘,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压在朱允熥因为恐惧而僵硬颤抖的小小肩胛骨上。
“他们的同伙,”燕十三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
“前天夜里,用毒药混在井水里,毒死了南街……卖了你哥一串糖葫芦的老吴头。”
卖糖葫芦的老吴!
那个总是笑呵呵,会偷偷多给他一颗糖葫芦的慈祥老人。
朱允熥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混合着愤怒、悲伤和巨大恐惧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他握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
“出剑。”燕十三的命令,如同催命的符咒。
“啊——!”朱允熥发出一声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的嘶吼。
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最近一个还在咒骂的倭寇刺去。
“噗嗤!”
剑尖刺中了,但位置……偏了。
就这样深深地扎进了那倭寇的肩膀。
“八嘎!小畜生!”剧烈的疼痛让倭寇发出凄厉的惨叫和更恶毒的咒骂。
腥臭的血沫随着他的叫骂喷溅出来,糊了朱允熥一脸。
滚烫!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这触感,这气味……如同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杀了他!杀了他!”朱允熥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所有的恐惧瞬间被狂暴的恨意和杀意淹没。
第二剑!不再是闭眼,他圆睁着双眼,里面是野兽般的疯狂!
短剑带着破风声,精准无比地切断了那个倭寇的喉管。
“嗬……嗬……”倭寇的咒骂戛然而止,只剩下破风箱般的漏气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暗红的血液如同泉水般喷涌而出。
朱允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如同炸开般的轰鸣。
那声音,盖过了倭寇濒死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