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红尘”卦摊的二楼,临街的轩窗敞开着。
逸长生盘膝而坐,身前摆放着那具古朴的焦尾琴。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琴弦,悠远而略带苍凉的琴音流淌而出,融入京城的万家灯火之中。
楼下的小院中,阿飞手持那柄无鞘铁剑,身影在月下腾挪闪动,剑光时而凝练如丝,时而泼洒如银河。
大宗师境界的剑气,凝而不散,聚而不发,引而不露,唯有那冰冷的剑锋,在清冷的月光下流淌着仿佛实质般的银辉。
琴声戛然而止。
逸长生的目光越过喧嚣的街市,投向那巍峨、森严、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紫禁皇城。
他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剑锋出鞘前的低吟,“该给老朱家那只回窝的小老虎,磨磨爪子了。”
夜风不知从何处卷起一张残破的信纸碎片,打着旋儿飘过卦摊的屋檐。
逸长生随手放在一旁的青铜卦盘上,那代表东南舟山的星位区域,光芒明灭不定,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海潮声中呜咽哭诉。
腥咸的海风气息,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隐隐约约地钻入鼻端。
时间回溯到七天前。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官道两旁的老槐树,树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朱雄英蹲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仔细地浣洗着他那柄随身携带的木剑。
剑锋搅动着平静的水面,将水中少年英挺却带着几分疲惫的倒影打碎。
三个月前离京时,他还是那个受尽宠爱的皇长孙,但当前却是一身粗布短打,袖口处被磨得起了毛边,露出些许棉絮。
唯有腰间那柄看似寻常的木剑上,垂挂的流苏依然鲜艳——那是临行前,慈祥的马皇后亲手为他系上的,寄托着祖母的牵挂与祝福。
“小殿下又对着溪水发呆了?”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声音响起。绾绾赤着雪白的双足,如同山间精灵般踏着溪边的青石轻盈走来。
温玉般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惊起了几只躲在草丛中的山雀。
她纤细的指尖正把玩着一枚沾着暗红色血渍的铜钱,那是昨夜从一个试图劫道、面目狰狞的马贼眉心抠出来的战利品。
“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晌午之前可赶不到济南府歇脚用饭了哦。”
她的话语带着催促,眼神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朱雄英的表情。
在他们身后约十丈远的地方,师妃暄静静地合掌而立,口唇微动,默诵着往生经文。
她那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袂,此刻也沾上了点点泥污。
在她面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七具尸首——三个是昨夜试图拦路剪径、被绾绾和朱雄英击杀的强人;
另外四个,则是被这群强人掳掠后残忍杀害的商旅。
“见天地易,见众生难。”
师妃暄诵经完毕,忽然开口,声音空灵,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不知是说给亡魂听,还是说给溪边的少年听,
“这第七十九具尸首,与我们在洛阳城外超度的第一个亡魂,可有何分别?”
朱雄英甩了甩木剑上的水珠,手腕一振,木剑精准地归入腰间简陋的剑鞘,发出奇怪质感的“呲拉”声。
看样子这段时间这两个姐姐辈儿的没少叫他练武。
他转过身,眉宇间原本属于少年的稚气已被风霜磨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的锐利。
“在洛阳,你曾言众生平等,超度是为消弭亡者怨气,助其往生极乐;
到了沧州地界,遇到那伙恶贯满盈的悍匪,你却改口说恶人当诛,超度是为警示后人,以儆效尤。”
少年的目光直视着师妃暄,澄澈却带着穿透力。
“可昨日,当你我赶到时,眼见那对无辜的母女被山匪凌虐至死,你连一遍完整的往生咒都没念完,便拔出了玉箫……师姐姐,你一直秉持的‘正邪之分’,你的‘慈悲法度’呢?”
师妃暄捻动佛珠的指尖猛地一颤,紧绷的丝线“啪”地一声断开,圆润的檀木念珠散落一地。
绾绾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吟吟地凑到朱雄英跟前,染着艳丽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戳到他心口上。
“啧啧啧,小殿下这张嘴,跟着逸道长学坏了,越发伶俐不饶人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可你昨夜亲手剁下那匪首戴着镶玉扳指的手指时,手里的剑……可是抖得厉害呢。”
“锵!”朱雄英腰间的木剑瞬间出鞘三寸,寒光一闪而逝,他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绾绾说得一点没错。
当他亲眼目睹那个满脸横肉的匪首,用那只戴着象征富贵与暴力的玉扳指的手,淫笑着伸向那个衣衫破碎、眼神惊恐绝望的女童衣襟时,一股无法抑制的、源自本能的狂暴怒意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手中的剑,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比他的念头更快!
那是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逸先生所说的“见自己”,是不是那要直视内心深处那头被血腥和愤怒唤醒、咆哮着想要撕碎一切的野兽?
他看的似乎还不够。
“前方……五里外,有血腥气。”
师妃暄突然站起身,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手中玉箫指向东北方向一片茂密的树林,
“很浓……约三十人,刚死不久,气息消散不过半炷香的工夫!”
她那超乎常人的灵敏感知,捕捉到了风中传来的死亡讯息。
绾绾手腕一翻,缠绕在臂上的银链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哟?我们的白道仙子,杀性渐长啊?隔着五里地都能闻出人味儿来了?”
“是东厂刑堂独有的钩吻箭!”
朱雄英已然蹲下身,扒开一片沾着黑点的草叶仔细查看,那黑点正是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散发出一种微甜却致命的腥气,
“箭簇上喂的是锦衣卫秘制的‘七步倒’蛇毒!”
他脸色一变,立刻拨开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缩紧!
林间一小片空地上,二十余名身着黑色劲装、明显是东厂番子打扮的人,呈环形护卫状倒毙在地,每个人咽喉或心口都插着致命的弩箭!
而在他们护卫的中心,躺着一具无头尸体!那尸体穿着杏黄色的飞鱼服——这是东厂档头以上官员的标志服饰!
断颈处血肉模糊,赫然插着半截金光闪闪、雕工极其精美的蟠龙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