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寰一直向外求索,探索天地宇宙之浩瀚,却唯独忘了向内审视。
忘记了自身也是这天地众生之一,忘记了那颗跳动的、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心”,才是沟通天地、映照大道的根本桥梁。
他站在自己构建的冰冷高山上,一心追寻着那无情的“天道”,却差点彻底迷失,忘记了自己最初为何踏上这条问道之路。
逸长生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惊雷,劈开了他泥丸宫中沉积了几十年的混沌迷雾。
刹那间,沧寰道人只觉得神魂清明,一股难以言喻的通透感流遍全身,三十年瓶颈的松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体内传来某种枷锁崩断的细微声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沧寰道人喃喃自语,脸上的震惊、狂喜、迷茫、顿悟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变幻,最终归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澄澈。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天地间蕴含的、包括那“人道之气”在内的所有气息都纳入胸中。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逸长生,无比郑重地、深深作了一揖,腰弯得极低,态度恭敬至极。
“听君一席话,胜坐百年枯禅!道友今日点化之恩,贫道……永世不忘!”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金银异瞳已经彻底隐去,恢复成了寻常人般的深褐色,但那眼神却比之前深邃明亮了无数倍,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
“道友客气了。”逸长生坦然受了这一礼,笑眯眯地摆摆手,跳上驴车,拍了拍车辕,“相逢即是有缘。
贫道此去大唐,一路无聊得紧。听沧寰道友刚才观星所言,似乎对那‘战神殿’与广成子遗留的‘四十九幅战神图录’颇有些心得?还说什么‘似乎与……’?”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促狭地看着沧寰道人。
沧寰道人此刻心境澄明,闻言洒脱一笑,接口道:“与道友有缘?哈哈,老朽正有此意!贫道正好心有所感,枯坐多年,也该到处走走了。
西南?大唐西南方向?嗯……卦象如此,看来老朽的道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此番论道,受益匪浅,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木、触手温润、造型古朴、刻有奇异云纹的令牌,郑重地递给逸长生。
“老朽乃大秦人士。如今大秦道家魁首,执掌阴阳家一脉的东皇太一,正是贫道不成器的关门弟子。
此乃我大秦道家最高信物‘云篆令’,见令如见魁首。
老朽虽眼拙,却也看出道友于这万丈红尘之中,似有搅动风云、落子天下的宏图大计。
若道友日后有需,无论是寻人、探秘、或是调用些微薄资源,只管持此令前往大秦骊山阴阳宫,寻我那徒儿便是。
他虽不成器,但这点事情还是能办到的。就当是老朽报答道友今日点化之恩的些许心意。”
“哦?东皇太一?有意思。”
逸长生接过那枚触手生温的令牌,入手微沉,上面古老的云纹流淌着微弱的光晕,显然不是凡物。
他饶有兴趣地掂量了一下,随即收入袖中,也不推辞,笑着拱手:“如此,贫道便厚颜收下了,多谢沧寰道友馈赠。”
“感念道友同行。”沧寰道人不再多言,对着逸长生和叶孤城微微颔首。
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风中,瞬间便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株古松下,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石桌和逸长生袖中卷走棋子后的些许尘埃。
叶孤城直到此时,才缓缓将按在剑柄上的手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发白。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发现不知何时,掌心里竟然全是冰凉的冷汗。
方才那灰袍老道沧寰道人带给他的无形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压顶,竟比那少室山后山的那位返璞归真、深不可测的扫地老僧还要强横不知多少倍。
而逸长生谈笑之间,不仅化解了那恐怖的“周天星斗劫”,更是三言两语点破对方数十载迷障,将其从敌对变成了满怀感激、甚至奉上重要人情的“道友”。
而逸长生呢?谈笑风生间,不仅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足以让陆地神仙饮恨的“周天星斗劫”,更是三言两语,如同拨云见日,点破了对方数十载枯坐参悟而不得的迷障。
硬生生将那等绝世高人从敌对变成了满心感激、甚至奉上道家魁首信物的“道友”。
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绝世高手变成求知若渴学生的诡异本事,让叶孤城每每想起,心头都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若非他知晓这道士看似搅动风云,实则另有所图,恐怕真会对其生出难以名状的恐惧。
驴车重新吱呀作响地上路,碾过山道的尘土。
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一派高人风范的沧寰道人,此刻已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衣,如同一个最寻常的山野老农,正蹲在车尾的角落里。
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架着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瓦罐,咕嘟咕嘟地煮着山泉。
淡淡的茶香混合着松枝燃烧的烟火气,弥漫在车厢内外,冲散了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逸长生则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车内软垫上,手里捧着那卷从沧寰道人处得来的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天书”残卷拓本,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从旁边的小布袋里抓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地嗑着。
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时而皱眉,时而撇嘴,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吐槽着:“啧啧,这拓书的老家伙,
当年在战神殿里刻录那四十九幅蕴含无上战意与天地法则的‘战神图录’就好好刻嘛,非要夹带私货,掺和进去一大堆他个人对‘道法自然’、‘天人交感’的片面理解……简直画蛇添足!”
他翻了一页,用手指戳着拓本上某个模糊的符文印记,一脸的嫌弃,“你看这段,什么‘天道渺渺,视万物为刍狗’的解释,分明就是个人主观臆断,
强行把自己的冷漠无情套在‘天道’头上,还美其名曰‘无情大道’!
这解读,歪到姥姥家去了!纯粹误人子弟!难怪沧寰你这家伙守着这破玩意儿参悟了几十年差点把自己练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