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宁的眼神沉静似深不见底的寒潭,昨夜逸长生那番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尖锐如刀、直指她内心深处最隐秘不甘的言语。
柴绍那张永远温润如玉、待她无可挑剔、却又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的脸庞,在她心中反复交织、碰撞,激起层层涟漪。
那份身为李唐宗室嫡女、被父兄、被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朝堂视为维系各方势力关键“绳结”的沉重宿命感。
那份无法挣脱、无法言说的无奈与不甘,此刻被她强行搁置在心底最幽深、最隐秘的角落。
她只想在这方奇特的、游离于世俗礼法纲常之外的“红尘卦堂”中,暂时卸下所有身份的重负。
像一个最纯粹的旁观者,静静地、不带任何预设地看清自己内心真正渴望踏上的那条“路”。
也试图借着这方奇地,看透身边这些奇人异士——神秘莫测的逸道长、清冷如仙的沈落雁、魔威滔天的祝玉妍、冷峻孤高的叶孤城——他们心底究竟藏着怎样的“心”。
甚至,她还想看清她那些血脉相连的至亲们——父亲李渊、长兄建成、二弟世民、三弟元吉——在那张张熟悉的面孔下,又涌动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暗流。
至少在这里,在这短暂的晨光里,她不必时刻提醒自己是“平阳昭公主”。
是“柴家妇”,是“李家的绳结”。
她可以暂时只是李秀宁,一个寻找着内心答案的迷惘女子。
堂后小楼,逸长生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简陋的、甚至有些硌人的硬板木榻上,睡得正沉。
均匀而响亮的鼾声,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惬意节奏,透过并不厚实的楼板,隐隐地传到楼下。
那鼾声时高时低,悠长舒缓,仿佛在宣告主人正沉浸在无牵无挂的清梦之中。
楼下这即将开张、承载着他某种宏大“红尘炼心”计划的卦堂,似乎与他这位名义上的“主人”毫无关系。
他那件始终不变的、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青衫,随意地搭在床边的椅背上。
整个人摊开在床榻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沉浸在无人打扰的酣眠里,仿佛天塌下来也要等他睡醒再说。
“笃、笃、笃……”
一阵略显急促、带着长途跋涉后难以掩饰的疲惫感,甚至指节都显得有些僵硬的敲门声,突兀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卦堂内这份晨起的宁静与每个人沉浸其中的思绪。
那声音敲在厚重的门板上,在静谧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沈落雁抬眸,清冷的眸光如同实质般穿过薄雾般的星图微光,精准地投向那紧闭的堂门。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丝了然。
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正在一丝不苟擦拭着窗棂最后一根格条的李秀宁,已无声而迅速地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她的动作麻利却不显仓促,步伐轻盈地走向门口,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双手沉稳地拉开沉重的门栓,伴随着“吱呀——”一声略显干涩的轻响,比清晨更明亮、更鲜活的日光猛地涌了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斜长的光斑,同时也清晰地照亮了门外站着的三个身影。
那是一对风尘仆仆、满面深刻风霜刻痕的老夫妇,和一个搀扶着老妪、容貌清秀却眉眼间凝聚着化不开浓重愁绪的年轻妇人。
老翁须发皆已花白如霜雪,杂乱地纠缠在一起。
他身形佝偻得厉害,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只能吃力地拄着一根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几乎包浆的竹节拐杖,站在那里似乎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他吹倒。
老妪则更是驼背得厉害,整个上半身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枯槁如树枝般的手,青筋毕露。
他用尽全力紧紧抓着年轻妇人的胳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病态的青白色,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
年轻妇人一手稳稳地搀扶着老妪,分担着她几乎全部的重量。
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自己破旧粗布衣裳的袖口,指节同样捏得发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她那双本该清亮有神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长途跋涉留下的血丝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忧虑与绝望,仿佛随时都能滴下泪来。
三人的衣着都极其朴素,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发毛,多处打着不起眼却结实的补丁,袖口和裤脚都不可避免地沾染着路途上的尘土与泥点,无声地诉说着他们一路行来的艰辛与不易。
“请问…这里…这里是红尘卦堂吗?”
老翁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带着浓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哀求之意。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仅存的一点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
“有位…有位逸长生道长吗?”
他浑浊的老眼急切地在门内的昏暗与李秀宁的脸上来回逡巡,充满了对最后一丝希望的渴求。
李秀宁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而细致地扫过三人的面容、衣着、姿态乃至细微的动作。
她动作轻柔地将三人让进堂内,同时用温和得如同春风拂柳般的嗓音回应道:“正是红尘卦堂。诸位请进。”
她侧身引路,姿态谦恭得体,“道长昨夜耗费心神推演星图,此刻尚在休息。三位若有急事,不妨先与掌柜娘子说明。”
她一边说,一边引着三人缓步走向沈落雁所在的主卦台方向。
她的目光在老者微微颤抖、指节突出的双手上停留了一瞬,又在老妪那过于僵硬、仿佛刻意维持而非自然衰老的佝偻姿态上掠过。
最后精准地落在年轻妇人那双虽然竭力掩饰紧张、却依旧能看出下盘极其稳定、步伐沉实的双脚上。
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被察觉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静的眼底深处漾开。
“掌柜娘子!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一家吧!”
甫一靠近卦台,那老妪未等沈落雁开口询问,竟是未语泪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