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
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在冰冷死寂的亭内骤然响起,显得格外突兀又充满神秘。
三枚铜钱被逸长生随手抛向亭中央的石桌桌面。
它们在光滑冰冷的石面上跳跃、旋转、翻滚,发出清脆的鸣响,如同命运的转轮在疯狂转动,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终于,它们耗尽了所有的动能,静止下来。
卦象显现——上坤下乾。
泰卦!
“泰者,通也。”
逸长生清朗的声音响起,穿透了亭内凝滞的空气,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指着石桌上那三枚静静躺卧、构成天地交融之象的铜钱。
“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陛下,”
他的目光如电,直刺李渊浑浊眼底那最深处的迷茫。
“你执掌风云以来不过十数载,所求者,不过国泰民安,江山永固。
为此,你呕心沥血,殚精竭虑。”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悲悯。
“然则,”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刀。
“平衡之术,终是小道。以权谋驭亲儿,以猜忌制衡臣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终有失衡倾覆之日。
真正的‘泰’,在于顺势而为,在于知人善任,在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世民挺拔如山的身影,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在于将这份重担,交予真正能承载它、并令其更上一层楼的人。
放下执念,方得自在;顺势而为,方得通泰。”
他再次停顿,目光完全锁定在身姿挺拔、眉宇间已隐现峥嵘帝王气象的李世民身上,语气如同宣判,带着天地共鸣般的回响。
“秦王李世民,其文韬武略,胸襟气魄,陛下心中当有杆秤。
治国安邦,他深谙民生疾苦,善于纳谏用人;
统御万军,他身先士卒,谋定后动,战无不胜。
更难得者,其心容四海,志在千秋。
贫道行走诸朝,遍观人皇气运。在贫道眼中,他之未来,绝不弱于那西边一统六合的暴秦始皇帝,也不弱于大陆东南边驱除鞑虏、再造汉家脊梁的洪武大帝。
他必将带领大唐,开创一个远超你想象、令万邦来朝的煌煌盛世,此乃天命所归,亦是……万民之幸!”
“泰卦……煌煌盛世……”
李渊失神地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石桌上那三枚象征着天地交泰、否极泰来的铜钱上。
那古朴的卦象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旋转、放大,散发出温暖而宏大的光辉。
他的目光,又艰难地、缓缓地移向李世民。
那张年轻、坚毅、虽染风霜却更显英睿果决的脸庞,与他记忆中那个襁褓中啼哭的婴孩、那个太原城头策马扬鞭的英武少年、那个在病榻前哽咽立誓守护李唐基业的青年……
无数个身影重重叠叠,最终与眼前这即将肩负起整个帝国命运的秦王完美重合。
刹那间!
玄武门那震天的杀声、李建成被擒时绝望的眼神、李元吉此前怨毒的诅咒、还有单雄信那刻骨铭心、几乎喷薄而出的悲愤……
所有压在他心头、沉重如山、几乎将他压垮的负累与罪孽感,仿佛被这“泰”卦的卦象和逸长生那句如同洪钟大吕的“煌煌盛世”生生劈开了一道巨大无比的缝隙。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灼热的释然洪流,如同冰封万载的河面下骤然涌动的暖流,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冲刷着李渊那颗早已疲惫不堪、千疮百孔的心。
“呃……”李渊猛地闭上双眼,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从深陷的眼角汹涌而出。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抽吸声。
再睁开眼时,那浑浊的眼底,最后一丝挣扎、最后一点不甘、最后一丝对权力的执念,已如同被狂风卷走的尘埃,彻底褪去。
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极致平静,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
甚至连那佝偻的背脊,似乎都挺直了几分。
尽管身形依旧苍老枯瘦,但那股属于开国之君、曾经挥斥方遒的决断气魄,竟在这一刻短暂地回归了。
他目光如电,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了无牵挂的清明,缓缓扫过亭内诸人。
英睿挺拔、即将接过重担的李世民;
形销骨立、却终得解脱的李建成;
忠心耿耿、战意未消的尉迟恭、程咬金;
肩负血仇、泪痕未干的单雄信;
神秘莫测、宛如定海神针的逸长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懵懂年幼、眼神却异常清亮、正努力摆着拳架的李承乾身上。
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未来的期待,如同火星,在他死寂的心底悄然燃起。
“传朕旨意。”
李渊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久违的、金戈铁马般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御花园中回荡,如同最后的龙吟。
“诏曰:朕承天命,御极有年……夙夜兢兢,惟惧弗克负荷……
然精力日衰,难荷万几之重……皇次子世民,天纵英武,仁孝性成,功盖寰宇,德被苍生……
扫清六合,肃靖八荒……深肖朕躬,克承大统……着即皇帝位!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玉磬敲击在寒冰之上,清晰无比,带着终结一个时代、开启另一个时代的沉重回响。
话音落下,亭内一片死寂。
连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李世民身躯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饶是他心志坚毅如铁,面对这最终落下的皇冠,那沉重如山的责任瞬间压顶而来,也让他瞬间有些失神。
他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眼中瞬间涌起极其复杂的光芒。
有猝不及防的震惊,有夙愿得偿的激动,更有那沉甸甸如万仞高山轰然压下的、关乎亿万生灵生死的责任。
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一时无言,只能深深地看着父亲那苍老而平静的脸。
李建成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最后一根无形的枷锁。
尘埃落定,他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