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坐困于此,无余事可做,只能看着这些堆积如山的奏报副本,帮助我的弟弟——
大唐的新皇帝——思考、权衡、决断!”
他猛地一指案头那厚厚几摞、几乎要倾倒的副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被现实狠狠扇了耳光的激越和洞察真相后带来的痛苦与震撼。
“你看看这些。三辅之地连日暴雨,黄河支流水情告急,多处淤田需即刻疏浚,否则春播秧苗尽毁,颗粒无收。
山东、河南大蝗初起,虫卵遍地,不日便飞蝗蔽日,若不趁其羽翼未丰、尚在孵化之时扼杀于摇篮,秋粮颗粒无收便成定局。
淮北盐引改制争议再起,地方豪商巨贾与盐吏勾结,侵吞国课,中饱私囊,竟已激起小股民变,流民有啸聚之势。”
“再看这个。”
他抓起一份用朱砂紧急标记过的军报副本,与淡然的脸对比强烈的,是手指捏得关节发白,青筋毕露。
“代州八百里加急!此前突厥阿史那部一队精锐斥候竟已越过长城!烧毁烽燧,劫掠牛羊无数、掳走边民数十!
代州守将火速请调三千精骑急援,否则关隘危矣,雁门震动!”
“还有这些...商税征收阻滞、漕运河道淤塞、太仓存粮告罄、河工拨款被层层盘剥...”
李建成拿起一份份奏报副本又重重放下,那纸页摔在案上“啪啪”作响,如同一下下砸在魏征的心头,也砸在御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每一份!每一份奏报背后!都关联着千千万万黎民的生死!关乎一季的收成!关乎边关将士的性命和国土的安危!
关乎国库的充盈与空虚!关乎这李唐江山社稷是否根基稳固!魏卿啊魏卿!你看看他!”
李建成霍然转身,手臂如同标枪般指向一直沉默不言、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的李世民,眼中是赤裸裸的惊悸与复杂到极点的、无法掩饰的敬服。
“他批红!不是拿着朱笔随意画圈!不是敷衍了事!不是高高在上地空谈仁义!
这只是过去十数天,我亲眼看着他!每一处勾画!每一次驳回!每一次‘准奏’!其下笔之快!决断之准!条理之清晰!对地方利弊把握之精妙!
背后没有他数年来奔波于天策府,统筹调度各方,事必躬亲,深入州县,体察民情,在尸山血海和繁琐庶务中千锤百炼积累下的阅历!
没有他对大唐国情、对各地山川地理、物产民风、吏治军备的熟悉达到穿透骨髓的程度!根本不可能做到!
那需要多少磨砺?需要多少心力?需要多少真真正正、脚踏实地的付出?需要多么惊人的勤勉和天赋?!”
李建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那点最后强撑的淡然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被现实抽去所有底气、彻底认清差距后的惨然和发自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像是在说给魏征听,又像是在对自己过去二十年太子生涯做最后的、残酷的宣判。
“我的好弟弟……他不仅仅是在战场上打赢了玄武门那一仗!
他是在用他一生都在准备的心血、精力和积累,在实实在在地治理这个国家!
在解决这些火烧眉毛、关乎国运民生的难题!
魏卿,你现在再告诉我,我拿什么和他争?!
我李家起始事之时,我倒是打了几场不错的仗,但那只是不错而已,入主长安以来,我便陷入了这宫闱泥潭之中。
我这后半生……
最远只在东宫处理过长安周围至多不过两州三府的政事……
偶尔在长安附近几个皇庄田亩上收过几次租子,看看佃户交租是否足额!
和他相比,我就像是个……
坐在金山上的睁眼瞎……
慢慢变成,一个只懂得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玩弄权术,却对支撑这个庞大帝国的基石一无所知的……废物。”
这一番如同惊雷炸响、字字带血的自我剖白,彻底粉碎了魏征最后残存的、关于太子才能的一切幻想和固执。
他看着眼前这位已经彻底认输、甚至带着深深后怕与无力感的落魄太子,再看向那个玄衣沉默、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新皇。
一股彻骨的冰凉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爬满全身。
原来,他半生坚守的“忠诚”,他引以为傲的“诤言”,他一直维护的,就是这样一位……
与那个真正在刀光剑影和繁琐庶务中千锤百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秦王相比,如同雏鸟般稚嫩甚至可笑的“主君”。
原来,从一开始,败局就不在玄武门,不在逸长生的插手,而在李建成过往二十年自初立战功后,便一直高高在上,大部分精力都沉浸在所谓的天子朝堂权谋之中。
沉溺于平衡各方势力,早已许久未曾真正亲身了解过这个国家底层脉动的每一天。
他的根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腐朽、虚浮。
“现在,明白了?”
李建成看着魏征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尽,只剩下一片死寂般的灰白,他反而放松了下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解脱感。
“失败,固然痛彻心扉。但这十几日的禁足,这些触目惊心的奏报副本,这种被迫近距离观察他如何处理这庞大帝国千头万绪的视角……
反而让我前所未有的清醒,或许,这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开恩’与‘惩戒’。”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半生的积郁、执念、不甘和虚妄的自负都随之吐出,那清瘦佝偻的身影在烛光下竟显得诡异地挺拔了一丝,卸下了千斤重担。
“魏卿,起来吧。你的忠心,我心领了。事已至此,莫再作践自己。
你我君臣之义……到此为止了。”
这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如同最后的赦令。
这话如同抽走了魏征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和支撑。
他不再失魂落魄地磕头,只是瘫坐在地,连支撑跪立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不再是绝望,而是彻底被剥离了信念根基、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空洞。
他一生为之奋斗、为之坚守的信条和主君,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废墟和刺骨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