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有条不紊,那些冰冷的文字似乎有了温度,那些宏大的道理似乎落在了实处。
长孙无忌作为皇帝心腹,被临时派来协助统筹资源、调和各方,也坐在这里。
他目光沉稳,面色平静,不时提出一些务实的建议,比如如何更快地从江南调运优质木材,如何安抚被征调匠人的情绪以提高效率,显得干练而可靠。
其余几位,则是李承乾慧眼识珠,从各部衙门及民间破格选拔出来、在算学、农学、工造等方面确有专长或潜力的官员与小吏。
他们脸上混合着兴奋与忐忑,能参与这注定名垂青史的伟业,是莫大的机遇,更是沉甸甸的压力,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漏掉一个字。
“殿下,”工部那位主事汇报完毕,脸上带着一丝忧虑,拱手道,“木料砖石尚可加紧筹措,各地州府听闻是为万民书院出力,都不敢怠慢。
但精于营造、能独当一面的大匠人手还是紧缺。
民间自发而来的工匠虽多,热情也高,但手艺参差不齐,流派各异,要统筹调度,保证书院主体建筑按期保质完成,难度极大。
是否……请旨,从将作监再抽调一批大匠过来?
将作监的高手毕竟经验丰富,调度也容易。”
李承乾小眉头皱起,小手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节奏。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众人,将每个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稚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响起。
“将作监肩负宫室修缮、器械制造之重责,不可轻动。
如今一切都在做开始的事,都很难,各处都需人手。
人手不足,是难处,但更是机会!
贴出告示,凡民间匠人,无论师承流派,无论南北东西,只要有真本事,皆可来此报名。由这位鲁师傅牵头。”
他指了指身边那位与李建成讨论、被尊称为鲁师傅的老工匠,“会同工部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现场考校手艺!
合格的,立刻编入营造队伍,同工同酬,绝不亏待!
手艺未到但心诚肯学、有把子力气的,设立‘匠作学堂’,由老师傅们抽空指点,边学边干!
书院尚未建成,这营造书院本身,便是第一堂最好的实践课。
记住,准入门槛要放宽,海纳百川,但一定要保证,不准任何势力、任何人以此为由头,向朝廷、向国库、向父皇伸手索要额外的、不合理的钱粮!
万民书院,是万民的希望,不是养新的蛀虫、开新的窟窿!”
他的话铿锵有力,条理清晰,直指核心,既展现了开阔的胸襟,又守住了务实和廉洁的底线。
鲁师傅和工部几位老工匠眼中都露出敬佩之色。
这位小太子的见识和魄力,远超他们想象。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魏征记录的笔停顿了一下,抬头深深看了一眼主位上那小小的身影,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有惊愕,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殿下明鉴!如此安排,甚妥!下官这就去办!”
工部主事心悦诚服地领命,脸上的忧虑消散了不少。
李承乾点点头,刚想继续讨论下一个关于书籍分类编目的问题,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帐篷门口处悄然出现的青衫身影。
那身影悠闲自在,与帐篷内的紧张忙碌格格不入。
“先生!”
李承乾脸上瞬间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光彩,如同晨光穿透阴云,所有的沉稳持重一下子被属于孩童的孺慕之情取代。
他立刻从厚厚的坐垫上跳下,快步走向门口的逸长生,认认真真地躬身行了一礼。
动作一丝不苟,带着全然的尊敬与亲近。
帐篷内众人这才注意到逸长生的到来。
李建成、单雄信、长孙无忌、魏征……
所有人神色都是一凛,下意识地便要起身行礼。
那些新加入的官员小吏更是紧张得手足无措,差点打翻桌上的墨碗。
逸长生的名头与传闻,早已如雷贯耳,在他们心中近乎神明。
逸长生随意地摆摆手,脸上挂着那惯常的惫懒笑容,仿佛只是路过进来瞧瞧热闹,目光扫过帐篷内略显拥挤却干劲十足的场景,最后落在自己弟子身上。
“忙你的,为师随便看看。”
语气轻松,丝毫没有打扰的意思。
李承乾歉意地笑了笑,小脸微红:“先生稍待,容弟子处理完这件急务。”
他虽然极其尊敬老师,但也深知肩上担子沉重。
随即,他立刻又坐了回去,小脸重新绷起,恢复了那个沉稳的小太子模样,看向负责书籍登记造册的一位官员。
“王主簿,你继续。方才说到,前朝各类农书残卷的核对情况如何?
与工部那批从太原王氏坞堡密室起出的‘鲁班匠谱’的互校可有进展?
这些都是开民智、授百工、利天下的根本,不容有失!
必须尽快整理出可用的部分,优先刊印!”
他瞬间又沉浸回那庞大繁杂的书院筹建事务中,小小的身躯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精力与智慧,指挥若定。
逸长生没有打扰,只是走到帐篷一角,那里堆着些备用图纸和杂物。
他找了张闲置的马扎,随意坐下,将马扎压得吱呀一声。
他安静地看着,听着。
看着李建成指着图纸上某处结构,低声对鲁师傅说着什么,眼神专注而平和,全无前太子的骄矜与浮躁。
倒像个真正醉心于建筑技艺、追求尽善尽美的老学究,只有在偶尔抬眼看到单雄信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看着单雄信那警惕如鹰隼的目光,在扫过李建成专注工作的侧脸时,会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是刻骨的恨意?是严格的监视?
还是对着这位“废太子”此刻心无旁骛、全情投入一件于国于民有用之事的……
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可?
仇恨犹在,他的立场坚定,但人心终究不是铁板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