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看,这‘字典’的地基架子,经过我等反复争论辩难,总算初步搭起来了!
虽粗糙,但方向已明!”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充满了活力。
帐篷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逸长生。
刘博士捋着胡须,眼中带着期待与一丝忐忑,如同等待夫子点评功课的蒙童;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神色沉稳;魏征放下笔,揉了揉发酸发胀的手腕,眼神复杂地望过来,有探究,有茫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鲁师傅和工匠们则憨厚地笑着,带着完成任务的质朴喜悦,又有些担心自己画的图不合要求;
李建成也抬起头,目光平静中带着探询;单雄信抱着双臂,沉默如山,目光也落在逸长生身上。
逸长生缓缓站起身,青衫拂动,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格外沉静,仿佛自带光华。
他没有立刻去看桌上那些初步拟定的部首表、释义草稿和器物草图,目光先是扫过一张张或期待、或紧张、或疲惫、或兴奋的脸。
最后落在自己弟子那虽然疲惫却神采奕奕、充满成就的小脸上。
“架子搭得不错。”
逸长生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部首划分,取《说文》之筋骨,去其繁复,增其实用,思路是对的。
释义力求简洁精准,避免掉书袋,方向也对。
配图虽笔法粗陋,胜在形准意明,工匠本色,很好。”
他先给予了肯定,让众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刘博士松了口气,随即又因“但是”而紧张起来。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丝自得,又迅速变得沉思。
鲁师傅等人更是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随即又屏息凝神。
魏征紧绷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一丝。
“但是,”逸长生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而凝重,缓缓扫过众人。
“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一部真正能开万民之智、功在千秋的字典,其意义之重,所需考量之广,耗费精力之巨,远超你们此刻的想象。
它不仅仅是一本书,它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千万扇被蒙昧锁闭心门的钥匙;
它是一粒火种,一粒能点燃整个时代智慧燎原的火种;
它更是一座桥,一座连接愚昧与文明、过去与未来的桥。”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入人心的力量,让帐篷内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油灯的火焰似乎都停止了摇曳。
“故而,容不得半点轻忽,容不得一丝敷衍。
字头收录,务求常用、实用,宁缺毋滥,更要考虑南北东西的地域差异,避免以长安官话一概论之。
释义,务必反复推敲,多方验证,要经得起田间地头老农的诘问,也要经得起工坊里老匠的挑剔,甚至要考虑到不同语境下的细微差别。
配图,不仅要形似,更要神似,要抓住特征,要让从未见过此物之人,看图便知大概用途,避免产生歧义。
整个编纂过程,需广开言路,不耻下问。
农人、工匠、商贾、走方郎中、甚至识字的妇人,他们的意见,他们的日常用法,往往比你们这些皓首穷经的夫子更贴近‘实用’二字,要走出去,请教他们!”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刘博士、长孙无忌、魏征、鲁师傅等人,最后又回到李承乾身上,语气格外郑重。
“承乾,记住,这部字典,不是为士林清流编纂的,不是为帝王将相编纂的。
它是为天下千千万万渴望识得几个字、看懂一纸文书、明白一道政令的黎民百姓编纂的。
它的每一个字,每一句释义,每一幅图,都承载着‘有教无类’的宏愿,都关乎着万民书院能否真正落地生根,能否真正利泽万民。
此乃千秋之功业,亦是万钧之重担,尔等,好自为之。”
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打在众人心头,敲散了因初步成果而生出的些许轻松与自满,代之以更加沉重的责任感和神圣感。
刘博士老脸肃然,郑重拱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道尊教诲,字字珠玑,振聋发聩!老朽定当铭记于心,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必鞠躬尽瘁!”
长孙无忌沉声道,目光坚定:“道尊放心,释义之务,必集思广益,深入市井乡野,务求精准通俗,贴近民生!”
魏征默默拿起笔,在记录本最上方空白处,用力写下了“实用”、“验证”、“问计于民”几个大字,笔锋深刻,仿佛要刻进心里。
鲁师傅等人也收起了笑容,用力点头,瓮声瓮气道:“俺们晓得轻重!一定画好!”
李承乾的小脸也绷紧了,他挺直小小的脊梁,对着逸长生,也对着帐篷内所有人,朗声道,声音虽稚嫩,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与承诺。
“先生教诲,学生谨记!万民字典,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承乾在此立誓,必倾尽全力,督成此事!
凡参与者,无论出身,无论过往,只要用心于此,便是书院功臣,便是为天下开智之先锋!
青史之上,当有诸位一笔!”
这誓言,在暮色深沉、油灯摇曳的帐篷内回荡,深深地刻入每个人的心中,点燃了每个人眼中更炽热、更持久的火焰。
这一刻,他们不仅仅是在完成一项工作。
逸长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踱步,掀开帐篷门帘,走了出去。
外面,夕阳早已彻底沉入远山墨色的轮廓之后,只有西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模糊的、暗红的余烬。
巨大的工地上,白日的喧嚣已歇,陷入一片相对的宁静,只有零星的火把和篝火开始点燃,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在渐浓的夜色中顽强地闪烁着。
匠人们、民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着火光吃着简单的饭食,大多是粗面饼子就着咸菜疙瘩。
偶尔有一碗飘着油花的热汤,他们大声谈论着白天的活计,抱怨着辛苦,也憧憬着书院建成后的样子,笑声粗犷而满足,带着劳动后的充实。
空气中弥漫着木屑、泥土、汗水和饭菜混合的气息,充满了粗糙而真实的人间烟火的生命力。
这就是他所要守护的,所要赋予他们希望的红尘。
他信步走向工地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
夜风骤然变大,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他的青衫,猎猎作响,仿佛欲乘风归去。
他负手而立,目光越过下方星星点点的篝火和帐篷,投向远方那座在暮色中轮廓愈发雄伟、灯火次第点亮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