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召见,高欣喜万分,不知道尊有何法旨,高必依言慎行。”
赵高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顺,音调柔和得如同温顺的绵羊,仿佛能将最坚硬的石头都融化。
然而,在他那低垂的眼睑之下,目光却如同暗流涌动,闪烁不定,透露出内心的极度不宁。
额角那抹在微寒晨风中不易察觉的细密汗珠,更是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悸与惶恐。
他继续以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说道:“陛下正在宫中处理朝务。另外,李廷尉亦在宫门处相候,观其神色,似有要事欲与道尊相商。”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尖斟酌过无数次,生怕引来任何不快。
逸长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既无厌恶,也无审视,仿佛只是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然而,就是这平淡的一瞥,却让赵高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骨髓最深处渗透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逸长生未置一词,甚至连一个明确的回应都吝于给予,仿佛赵高的存在,连同他那谦卑到极致的话语,都只是路边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无需投入任何注意力。
他径直迈步,踏着宫门前那由巨大青石板铺就、被岁月和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宫道,朝着那巍峨耸立、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咸阳宫门走去。
步履从容不迫,青衫随着步伐微微拂动,看似随意,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
赵高立刻碎步跟上,腰身弯得更低,几乎要折成直角,如同最忠诚、最驯服的影子。
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维持在与逸长生始终落后半步的精确距离上,不敢逾越半分,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前方那尊存在。
宫门,已然近在眼前。
还是那由巨大的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泛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
如同一道沉重而威严的界碑,清晰地分隔开外面的尘世喧嚣与内里的权力核心。
门楼高耸,投下大片的阴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门楼下,一道身影肃然挺立。
他身着代表帝国最高司法权威的深色廷尉官服,衣冠整齐,一丝不苟,正是帝国廷尉李斯。
他的神情异常凝重,眉宇紧锁,仿佛压着千钧重担,布满了挥之不去的焦虑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当他看到逸长生那青衫磊落、不染尘埃的身影,在熹微晨光和宫道尽头的薄雾中逐渐清晰,一步步向宫门走来时,眼中瞬间闪过了极其复杂难言的光芒。
那里面,有对绝对力量、对未知存在的本能敬畏,有对逸长生的存在可能动摇法家思想根基、挑战律法绝对权威的深深忌惮。
更有一种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无可匹敌的存在,却依旧要为了心中坚守的信念,为了法家学说赖以存续的根基,而不得不站出来,发出属于法家声音的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深知自己今日所为,无异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但有些话,他必须说,有些立场,他必须表明。
这关乎他毕生的追求,关乎法家的未来。
待到逸长生走近,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李斯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吸入了全身的力气,鼓起了他所有的勇气。
他猛地躬身,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行了一个极其标准、近乎九十度的深揖大礼,动作幅度之大,显示出他内心的郑重其事。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法家学者特有的那种铿锵有力、如同金石交击般的质感,试图以这最正式的礼节和最坚定的语调,来支撑起自己即将发起的“挑战”。
“下臣李斯,拜见逸道尊!”
然而,他起身后,不待逸长生开口回应,甚至不等逸长生有任何表示——无论是点头、抬手还是眼神示意——竟直接开始了他的“辩驳”。
仿佛生怕只要一停顿,那鼓足了全身的勇气便会如同泄气的皮球般迅速消散,那准备好的万千言辞便会哽在喉咙,再也无法吐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引经据典、不容置疑、如同在朝堂之上宣读皇帝律令般的宣讲意味,语速极快,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奔涌而出:
“道尊容禀!”
李斯目光灼灼,不再回避,而是直接迎上逸长生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字字如锤。
仿佛要用这声音的力量,敲击在宫门冰冷坚硬的石壁之上,激起无形的、属于法度的回响。
“法者,乃国之权衡,天下之准绳!乃维系社稷不坠、生民得以安居乐业之根本!
昔年商君(商鞅)变法于积弱之秦,徙木立信,以区区一木,昭告天下,言出必行,法出必践!
明法度而定律令,削世卿世禄之贵胄特权,强中央公室之权柄,使秦自西陲积弱贫瘠之境,内政清明,军力强盛,一跃而为虎狼之师,雄视六国之强邦!
此乃法之功,法之力,法之伟业!韩非子有言:‘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
国家之治强,源于法度之森严,执行之有力;
国家之弱乱,则起于徇私枉法,纲纪废弛!
又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度之前,无分王公贵胄还是贩夫走卒,当一视同仁,当如木匠手中之绳墨,不因木材之弯曲而改变其笔直之准则!
此乃大秦得以立国、得以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之源泉所在!
法行则国强,法弛则国弱,此乃万古不易之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语速极快,引经据典,气势磅礴。
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所有对逸长生存在的恐惧、对其那种似乎可以“以力破法”、超脱于规则之外的强大能力的深深忌惮、对其可能撼动法家在朝堂之上独尊地位的忧虑,都化作这滔滔不绝、如同长江大河般的雄辩,尽数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