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们知不知道!就在三天前!就在泉州府,后渚港外三十里的——陈家村!遭了倭寇血洗!”
曹正淳猛地转身,从身后另一名番子手中接过一个灰色的粗布包裹,看也不看,狠狠抖开。
哗啦!
一堆残破的、沾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干涸血渍的破烂物件,散落在高台之上,在刺目的烈日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一个边缘带着明显豁口的粗陶碗,半截梳齿几乎被磨秃了的木梳,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污和血污、颜色暗淡的虎头鞋……
“看看!都给本督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
曹正淳的声音嘶哑欲裂,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痛苦却又异常郑重地,捡起了那只小小的虎头鞋。
将鞋面上那个歪歪扭扭、一只眼睛被黑红色血污糊住的刺绣虎头,对准了台下无数双惊骇的眼睛。
“这是陈家村唯一几个躲在地窖里侥幸活下来的老娘们儿,倭寇退走后,从满地尸首、从烧成白地的废墟里,扒拉出来的!
她们亲口哭诉!倭寇!就是顺着你们嘴里那些关于‘新哨所位置’、‘了望窗尺寸不对’的‘闲话’,摸清了我新设哨所的虚实!
绕开了正常的海上巡逻路线,趁着夜色,像恶鬼一样摸上了岸,摸进了毫无防备的陈家村!”
曹正淳举着那只小小的鞋,环视台下每一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到极点的颤抖。
“陈家村,上上下下,七十八口!男女老少!差点鸡犬不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沫。
“这鞋……是村东头,老实巴交的陈阿福家,刚满周岁的小丫头的!
那倭寇……那丧尽天良的倭寇……用他们那带着弧度的倭刀,把她……把她活活地……钉在了她娘那还有温热的胸口上!就因为她哭!就因为她被吓哭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如同巨大的、无形的冰块,瞬间冻结了整个广场。
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连灼热的阳光都似乎失去了温度。
先前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抱怨、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被高台上那堆沾着骨血亡魂的破烂物件,被曹正淳那字字泣血、如同来自地狱的控诉,碾得粉碎。
彻彻底底,灰飞烟灭。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郁到无法化开的血腥味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猛地窜起,沿着脊椎,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倭寇的凶残,不再仅仅是茶余饭后听说书人讲起的、遥远而模糊的恐怖故事。
它被这些沾染着同胞亲人骨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实物,血淋淋地、赤裸裸地、残忍无比地拽到了每一个人的眼前。
几乎能闻到那夜海风里夹杂的血腥,听到那绝望的哭嚎与倭寇狰狞的狂笑。
“陈家村的血!还没干透!还在本督的眼前淌!”
曹正淳猛地将那只虎头鞋狠狠砸在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如同索命的阎罗,手指如同铁钩,直指台下那些已经彻底崩溃、尤其是被点过名的赵老汉、刘大、孙小毛。
曹正淳声音如同地狱的罡风:“他们的血!他们七十八口的冤魂!有你们的一份‘功劳’!有你们那几句‘闲话’的‘功劳’!”
“你们觉得委屈?!那陈家村七十八口,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丫头冤魂!找谁诉委屈去?!!找谁?!”
最后的咆哮声,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广场上轰然炸开!赵老汉“哇”地一声,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嚎,瘫在地上,如同捣蒜般拼命磕头,额头瞬间血肉模糊。
“督主饶命!督主饶命啊!老汉不知道……老汉真不知道啊……老汉糊涂啊……老汉罪不该死啊……”
菜贩刘大双眼翻白,浑身剧烈地抽搐着,裤裆处迅速湿了一大片,腥臊的尿液顺着裤腿流下,他却毫无所觉。
布行学徒孙小毛这次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彻底晕死过去,面如金纸。
恐惧!
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人群中轰然爆发!
这不是之前对东厂权势的恐惧,而是对自身无知的恐惧。
是对那句看似无心的“闲话”竟然能招来如此灭顶之灾、滔天血祸的、深入骨髓的后怕与战栗。
曹正淳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眼中翻涌的血气与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不带一丝人味的、如同阎罗殿前判官般的腔调。
“本督奉旨,肃清倭谍,护卫海疆,保境安民!
尔等无知小民,或为蝇头小利,或图一时口快,受人蛊惑,泄露军情,虽非本意。
然!罪证确凿!后果惨烈!按《大明律》,通敌资敌,泄露军机者,罪在不赦!当——斩立决!”
“斩立决”三字出口,如同万载玄冰凝结成的冰锥,狠狠刺入所有人的心脏!
“来人!”曹正淳厉声喝道,声震四野。
“在!”两侧侍立的番子轰然应诺,声音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的铿锵。
钢刀瞬间出鞘,一片寒光刺目,映照着烈日,晃得人睁不开眼。
几名如狼似虎、面无表情的番子立刻扑上高台,将瘫软如泥、已然神志不清的赵老汉、刘大,以及被冷水泼醒、却依旧魂飞魄散、只会嗬嗬作响的孙小毛,死死按住。
粗暴地拖拽着,走向广场中央那临时用木板搭起来的、简陋无比的刑台。
“督主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多嘴了啊!”
“冤枉啊!小人糊涂!小人是被鬼迷了心窍啊!”
“爹!娘!孩儿不孝啊……救救我……救我啊……”
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哭嚎、求饶声,撕心裂肺地响起,混合着台下百姓压抑到极致的惊叫、倒吸冷气声,以及一些妇人忍不住发出的、被死死捂住的呜咽声。
三名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头裹红巾的刽子手,已然就位。
他们接过番子递上的、专门用于行刑的鬼头大刀,刀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白光。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