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星然指尖极其自然地捏过了他方才用的那只陶杯,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在杯壁轻轻拂过,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然而几息之间,杯中原本已经温吞的茶汤竟又重新升腾起了缕缕温热的气息,桂花香也随之再次变得鲜明起来。
“放心,没那么快凉。”他笑着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楚洛书看着面前那杯重新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眸光微动,忽然抬眸,视线直直地落在沈星然那张含笑的俊脸上,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地问道:“月规兄,你到底还藏着多少这般……出人意料的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沈星然则是又悠悠然地躺回了那张宽大的躺椅里,墨色的衣袍在椅面上铺展开来,他迎着楚洛书的目光,笑得有些高深莫测,语气慵懒地答道:“那还得元初你觉得是‘惊喜’才算呢。若你觉得是惊吓,那我岂非枉做小人?”
楚洛书不再多言,只将杯中温热恰好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淡然起身,拂了拂衣袍上细微的褶皱,几步便朝着临溪阁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随风传来:“我陪舒儿放纸鸢去了,沈公子请自便罢。”
院中空空,很快便只剩下沈星然一人。
他在那张还残留着另一个人温度的躺椅里独自待了片刻,目光掠过院中那颗高大的凤凰木,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嘴里发出几声尖厉的呼啸,不多时,一只神骏非凡的海东青自天际盘旋而下,稳稳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他低头,仿佛同它低语了几句,又似只是单纯地模仿着它,发出了几声尖锐却并不刺耳的啸声。
那海东青闻声,几个有力的振翅,便再次化作一道利箭,向着远方蔚蓝的天际翱翔而去。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原本闲适地躺在椅中的沈星然,身影也如同化开的墨迹般,悄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时光悄然流淌,浸置了一些时日后,帝都的天空终于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标志着深冬的正式来临。
坊间市井之中,日渐传出的种种新鲜传闻与闲谈琐事,早已将先前那场轰动一时的会试风波彻底掩盖了下去。
按照往年的惯例,朝廷会将年节的赏赐早早发放到各位官员府上,然后便是各位受赏的官员们带着家中得脸的家眷入宫谢恩,再一同参加宫中举办的盛大宫宴,君臣同乐,共庆年节。
只是,如今的武宁侯府日渐式微,早已不复祖上的荣光,再加上今年的情况又有些特殊,诸多考量之下,宫中便也体恤地免了楚闻溪和楚云舒进宫谢恩与赴宴的环节,让他们得以在府中安静地度过这个年节。
雪粒细碎,敲在临溪阁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楚洛书披着件墨色暗纹大氅,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逐渐覆上的一层薄白。
年节赏赐早已送入府库,清单他看过,比往年又减了三成。
宫中免了弟妹的朝见,是体恤,更是侯府门庭冷落的明证,他指尖搭在冰凉的木栏上,心头并无多少佳节将至的喜悦,反似这天气,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寂。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融融暖意弥漫开来,与廊下的清寒恍若两个世界。
楚闻溪伏案写春联,笔走游龙,墨迹酣畅,转眼间一副红联便已写成。
月儿和牙儿带着楚云舒在一旁剪窗花、做香囊,祁然与翠菊也各自在主子身边帮忙,笑语低传,暖意与墨香交织。
楚枫自院外踏雪而来,手中捧着年节采购的礼单,并各庄子铺面发放的节礼册子。
楚洛书接过略翻了翻,吩咐道:“就按这单子把节礼分发到各家去。庄子上和铺子里若有家境困难的,再酌情添些银子。”
“是,少爷。”
“另外,去同管家说一声,今年雪大天寒,府中所有下人,每人多发二两银子。”
楚枫应声退下,帘子掀起时卷进一阵细碎的雪沫,在门槛上消融成几点深色。
楚闻溪将刚写好的“岁寒心暖”横批拎起,对着窗光端详,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二哥哥今年这笔字,倒比往年更见风骨了。”
楚洛书走过来,站在她身侧看了看,点头道:“是比去年有进益。只是这‘暖’字右边,收笔是不是急了些?”
楚云舒正将剪好的鲤鱼窗花举起,闻言回头笑道:“大哥就是眼尖,我瞧着明明很好!二哥哥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楚闻溪但笑不语,只将笔搁回砚台边。
月儿机灵,忙递上热巾子给他擦手。
炭盆里爆起一点火星,噼啪轻响中,翠菊已将新墨磨好,祁然则手脚利落地将写好的春联移到一旁晾干。
窗外雪光映照,屋内暖香浮动,这偌大的侯府如今只他们兄妹三人当家,虽无长辈在堂,年节该有的礼数却一分不少。
正安静间,但听院中脚步轻响,管家亲自来了,站在帘外恭声道:“侯爷、少爷、小姐,晚膳已备好。天寒雪大,是否就在暖阁里用?”
楚洛书与弟妹对视一眼,见楚闻溪微一颔首,便含笑道:“就在这儿摆吧,大家都暖和。”
帘外管家应了声“是”,脚步声渐远。炭火正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
虽无父母在座,但这兄妹三人围炉而坐的夜晚,却也自有一番温馨圆满。
暖阁内的炭火烧得正旺,铜炉上煨着的莲子羹咕嘟作响,甜润的香气混着墨香与剪纸的红纸气息,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漫开。
楚云舒将最后一片剪好的“五福捧寿”窗花贴在窗角,拍了拍手直起身,鼻尖沾了点细碎的红纸末,像落了颗胭脂痣。
“大哥快看!这样一来,连窗外的雪都像是裹了层喜气呢!”她踮着脚指着窗纸,雀跃的声音让暖阁里的气氛更显热闹。
楚洛书刚接过牙儿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闻言看向那方窗棂,唇角弯了弯:“舒儿手巧,这窗花贴得比去年更精致了。”
他转头看向楚闻溪,见他正将晾干的春联仔细叠好,又补充道,“闻溪的字也越发沉稳,明日一早贴在府门上,定能添些年味。”
楚闻溪抬眸,目光掠过兄长眼底不易察觉的柔和,轻声应道:“能让兄长和妹妹高兴,便不算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