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这个气质清冷、眉眼间却依稀有着他妹妹影子的青年,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苍凉:“我本以为……我此生再也无颜见她……我更没想到……她会去得那么早…她到死……都恨着我这个无用的哥哥吧……”
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声。
炉火上的茶水早已不再冒热气,冰冷地搁在两人之间,如同横亘在他们中间那十余年的苦难、分离与生死。
楚洛书静静地听着,面上冰封般的表情未有丝毫融化,但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这些沉重的往事,他从小听到大,此刻亲耳从这位“舅舅”口中以忏悔的形式说出,仍是另一番滋味。
“愧疚?”他缓缓重复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却冰冷的嘲讽:“舅舅可知,母亲带着我,在楚家后院,以一个来历不明、曾为奴仆的侍妾身份,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的‘一生’,从您逃跑那一刻起,就已经毁了。青灯古佛,能偿还吗?”
覃怀瑾面色惨白如纸,他颓然跌坐在身后的蒲团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是我……是我毁了她……我罪该万死……”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绝望般的急切:“元初,如今你来找我,可是……可是遇到了难处?楚家那些人……他们是不是因你母亲的身份轻贱于你?告诉我!告诉我我能做什么!哪怕拼了这条命…”
楚洛书看着他这般近乎崩溃的忏悔和急于弥补的姿态,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南方太冷,大雁落不了脚。寒山寺,还能暂避风雪吗?”
覃怀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几乎是挣扎着从蒲团上起来,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
“能!”他回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声音里带着一种赎罪般的狂热:“只要舅舅还有一口气在,这寒山寺,就是你的堡垒!不只是暂避,元初,告诉舅舅,你想做什么?楚家那边……谁欺辱了你?谁因你母亲而轻看你?舅舅虽已是方外之人,但这些年……!并非毫无准备!”
“楚家之事,我自有计较。”楚洛书打断了他过于激动的表态,语气不容置疑:“眼下只需一处清净之地,从长计议。”
“好,好。”覃怀瑾连连点头,目光紧紧盯着楚洛书,那眼神复杂至极,混合着巨大的痛苦、赎罪的渴望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这竹西苑绝对安全,寺中皆是可信之人。你们安心住下,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顿了顿,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再次颤抖,带着无尽的恳切:“元初,让舅舅……让我为你做点什么……求你……”
楚洛书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寂寥的雪景,良久,才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风雪依旧,但在这古寺禅院之中,一段基于沉重愧疚与血缘羁绊的复杂联盟,于此悄然达成。
而更多的暗流,也必将因这只意外落于此地的“大雁”和他身后那位急于赎罪的舅舅而涌动。
他迅速压下翻涌的情绪,意识到此刻并非抒情之时,目光变得锐利而务实。
“寒山寺就是你的堡垒。”他言简意赅,不再多问,直接转身从一处隐蔽暗格取出一枚桃木符牌递给楚洛书:“寺后‘竹西苑’,绝对安全,持此符可调寺内武僧。消息渠道我会立刻去动。”
“有劳舅舅。”楚洛书接过符牌,同样干脆利落。
覃怀瑾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未来得及诉说的愧疚与决绝,但他最终只是重重一点头:“一切小心。有任何需要,让武僧传话。”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便迅速离开了禅房,身影消失在院外风雪中,将空间完全留给了楚洛书。
楚洛书握着微凉的符牌,看着空落消失的方向,眼中波澜微动,但迅速恢复冷寂。
现在,他需要独自面对眼前的困局了,他走到窗边,望着被大雪覆盖的群山和古寺。
拿出竹笛吹响,黑衣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面前,恭敬的跪下,垂头掩目。
“告诉沈星然我的行踪,帝都任何动向随时向我汇报,尤其是楚恒和宫里。”
“是!”
暗卫领命退下,眨眼间便已消失不见。
楚闻溪正坐在昭华宫偏殿内,指间把玩着温热的青瓷茶盏。
窗外雪落无声,朱墙金瓦渐次覆上皑白,梅枝低垂,悄然承着雪的重量。
殿内暖意氤氲,暗香浮动,珠帘内外侍立的宫人屏息静默,宛若塑像。
炭盆中偶尔传来“噼啪”一声轻响,碎开一室寂静。
这已是他滞留宫中的第五日,自那夜宫宴过后,皇帝再没传召过。
这般看似优待实则冷遇的处境,他心中雪亮,是试探,亦是博弈。
他垂眸,茶汤清亮,映出自己沉静的眉眼。
忽然,极轻的脚步声自廊外响起,不同于宫人谨慎的碎步,而是沉稳从容,踏雪而来。
珠帘微动,一名身着深青色内监服色、面容清瘦的中年人无声入内,手中并未捧持任何谕令或器物,只微微躬身:“楚侯爷,陛下口谕,请您移步南书房。”
楚闻溪抬眼,认得此人是御前伺候的副总管太监赵谨,性子寡淡,从不与朝臣私交,却深得帝心。
他放下茶盏,起身整理衣袍:“有劳赵公公。”
赵谨侧身引路,并不多言。
穿过重重殿宇,积雪的宫道上唯有二人脚步声清晰可闻。
南书房并非日常召见臣工之处,更非寝宫,此召突兀,意味非常。
至南书房外,赵谨止步,垂首低声道:“陛下独自在内,侯爷请吧。”
楚闻溪推门而入,暖香扑面,夹杂着陈年墨卷与御用银霜炭的气息。
皇帝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一株披雪的老松。
闻得声响,他缓缓转身,目光沉静,却自有深潭般的威压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