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闻溪没回头,目光落在展开的仕女图上。
画中女子或端庄或娇俏,却都隔着一层冰冷的绢帛,远不及白锦为他抚琴时,指尖划过琴弦的鲜活。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自嘲的颤音:“祁然,你说……人是不是都这样?总爱把‘为你好’挂在嘴边,却连问一句‘你想怎样’都不肯。”
祁然放下茶盏,垂首道:“大少爷的‘为你好’,是怕侯爷走错路。青楼女子的身份……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您若真与白锦姑娘在一起,往后在官宦圈子里,只会被人戳脊梁骨,连累侯府的名声。”
“我知道。”楚闻溪终于转头,眼底的红血丝在灯火下像蛛网:“可他凭什么替我做主?凭什么用‘名声’两个字,就把我困在这侯府的高墙里?”
凭什么?祁然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大少爷这些年像头护崽的狼,把侯府上下、连同这位心思最软的侯爷,都圈在羽翼下,不许任何人伤一根汗毛。
哪怕被啄疼了,也要先把伤口藏起来,笑着说“无妨”。
祁然沉默着,指尖捻了捻袖口暗绣的云纹,目光落在楚闻溪泛红的眼尾。
他侍奉楚家多年,见惯了大少爷在外杀伐果决、对内步步为营,也瞧着这位二少爷在温室里长成了温润模样,却偏在感情上生出了宁折不弯的执拗。
“侯爷!”他斟酌着开口,声音轻得像晚风拂过窗棂:“大少爷走过的路,比您见过的桥还多。他见过人心险恶,也尝过众叛亲离,您眼里的‘情投意合’,在他看来或许是万丈深渊。”
楚闻溪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紫毫,笔杆硌得掌心生疼,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不甘:“深渊又如何?我自己选的路,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认了!总好过像个提线木偶,活在别人的期望里,连喜欢谁都做不了主!”
他转身看向祁然,眼底翻涌着孤注一掷的光:“你替我瞒住兄长,明日我要去见锦娘。我要亲口问她,是否愿意跟我走,哪怕舍弃一切,哪怕……与侯府为敌。”
祁然身形一僵,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侯爷,您这是何苦?大少爷既已吩咐下来,定会派人盯着您的行踪,您若强行出去,只会激化矛盾。”
“激化便激化!”楚闻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受够了这般压抑!兄长能为自己的心意对抗整个京都,我为何不能?”
他抬手抹了把脸,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带着难以言说的委屈:“祁然,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连你也要拦我吗?”
祁然望着他眼底的恳切与痛苦,喉结滚动,终是缓缓垂下了眼帘:“属下不敢拦侯爷,只是……”
他抬眸,目光坚定如铁:“若您执意要去,属下愿随您一同前往。只是有一事,属下必须告知您,白锦姑娘近日与户部侍郎家的公子过从甚密,昨日还一同出现在城西的戏楼,此事在京中已有流言。”
楚闻溪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指尖的紫毫“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滚到仕女图旁,墨汁溅在画中女子的裙摆上,晕开一团丑陋的黑斑。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发颤,难以置信地盯着祁然:“这不可能!锦娘不是那样的人!她对我……她对我是真心的!”
“属下也是偶然听闻,不敢妄下定论。”
祁然躬身捡起紫毫,递到他面前:“只是侯爷,人心隔肚皮,青楼之地本就鱼龙混杂,您若仅凭几句甜言蜜语、几曲琴音便交付真心,未免太过冒险。”
楚闻溪没有接笔,目光涣散地落在书案上的仕女图,那些浓妆艳抹的脸庞此刻竟显得格外刺眼。
他想起白锦每次见他时,眼底的温柔与依赖,想起她为他抚琴时,指尖的温度与低垂的眼睫,那些画面曾是他晦暗生活里唯一的光,可此刻却被祁然的一句话搅得支离破碎。
“不……我不信。”他喃喃自语,脚步踉跄地后退两步,撞到身后的圈椅,发出沉闷的声响:“定是谣言!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我要去找她,我要亲自问清楚!”
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慌乱,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润从容。
祁然连忙上前一步,想要阻拦,却见楚闻溪猛地回头,眼底满是血丝:“让开!”
那眼神里的痛苦与执拗,让祁然心头一紧,终究还是侧身让开了道路。
看着楚闻溪仓促离去的背影,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安神茶,茶盏早已凉透,正如大少爷此刻的心意,与二少爷被蒙蔽的痴情。
夜色渐浓,侯府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将石板路照得斑驳。
楚闻溪一路疾行,身后的仆从想要跟上,却被他厉声喝退。
他独自一人冲出侯府,晚风掀起他的衣袍,带着深秋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慌乱。
然而,就在他冲出侯府不过百十步之遥,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
楚闻溪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后颈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
“侯爷!”一声低呼,祁然如疾风般从暗处掠出,眼疾手快地抢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楚闻溪下滑的身躯。
那黑衣人见状,对着祁然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身形一晃,几个起落便彻底隐没在愈发深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侯府内,楚洛书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几息之后,初七如同从墙壁上拓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垂首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主子,果不出您所料,侯爷方才神色有异,急匆匆便要出门寻那位白姑娘,属下……只得将侯爷请回,此刻想来,应当已安然送回他的院子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打晕”二字,用了更委婉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