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脉的初夏,融雪让阿勒河水变得汹涌而浑浊,哗啦啦的水声日夜不息。当乔治那两艘吃水很深的平底船再次从河道拐弯处出现时,杨家庄园的人们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男人们依旧在田里弯腰忙活,女人们的织机声也未曾停顿,只有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兴奋地指向河面,又被母亲低声唤回身边。唯有杨亮和父亲杨建国放下手头的事,一前一后走向那片卵石遍布的河滩,去迎接这位连接着庄园与外部世界的行商。
乔治的靴子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这次带来的,是一户五口的新流民。乔治指着身后面黄肌瘦的一家人,对杨亮说道:“是从萨克森森林那边逃过来的,海默一家。和早先来的弗里茨姐弟算同乡,不同族。”
这家人有着中欧林区人常见的浅金头发和高高颧骨,身上的粗麻衣服磨得发薄,补丁摞着补丁。男人叫海默,骨架粗大,手背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旧疤和新茧,一双眼睛陷在眼窝里,却仍带着林地里野兽般的警惕。他的妻子 behind him,背上竟挎着一把简陋的长弓和一筒箭,眼神同样不安而疲惫,紧紧护着身后三个瘦小的孩子。他们的全部家当,只是几个干瘪的麻布包裹,依稀能看出里面是几件伐木工具和一小袋视若珍宝的种子。
乔治将杨亮稍稍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萨克森那边也待不住人了。查理曼的大军主力虽在伦巴第,但边境上的骚扰抢掠从来没停过。他们村子给烧了,牲口抢光了,没办法,只好往南边逃。”
杨亮的目光掠过海默那双樵夫的手,又落在那副自制的弓箭上,心里稍稍有了底。这家人是能吃苦的,也有在山林里活下去的本事。
更让杨亮在意的是乔治船上卸下的货里,有两袋沉甸甸的东西。乔治拍了拍袋子,表面渗出些白色粉末。“硝石,巴塞尔一个染料作坊弄来的。听说你们寻这东西,我干脆把他们的存货都搬来了。约莫五十斤。”
杨建国闻讯赶来,看到那两袋硝石,脸上皱纹都舒展开几分。他立刻招呼人手,小心翼翼地将这两袋珍贵的矿石抬进干燥通风的石窖里妥善存放。他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步骤,这些量,足够进行好几次像样的试验了。
下午,杨亮领着乔治在庄园里转了一圈。他们看了几处垒得像普通石头堆的了望哨,检查了那些看似天然、实则巧妙引导水流并能在必要时淹没低洼地的沟渠,又演示了几处平时藏起、紧要关头能迅速架设起来的拦阻装置。
乔治一边看一边点头,嘴里啧啧称奇:“好,弄得真好。看起来就是普通庄户人家防野兽、防山洪的土办法,不起眼,但管用。就算有老爷的巡逻队路过,也瞧不出啥名堂,顶多觉得你们心思细些。”
晚上,围坐在火塘边,乔治的话让杨家人心里更踏实了些。“我走南闯北这些年,看得明白。那些贵族老爷,眼皮子底下盯着的无非是两样:税赋和安稳。你们这地方,要啥没啥,不打眼,只要规规矩矩交粮纳税,面上恭顺些,没人乐意大老远来找不痛快。”
他呷了口粗酿的麦酒,举例道:“我在美因茨那边认得个庄园主,他的地正好卡在两个伯爵领的缝里。每次哪边的军队开过来,他就赶紧送上粮食和酒水,礼数周到,但绝不吭声支持谁。几十年这么过来,两边打仗打得昏天黑地,偏偏他的庄园没事人一样。”
这话说进了杨建国心坎里。“我们也思量过,”他接着话头说,“真要有收税官来,我们就按中等庄园的份额缴,绝不拖欠。另外,再备上几件自家打的好铁器,农具也好,刀剑也好,当作心意奉上。”
“正是这个理!”乔治一拍大腿,“显出点用处,但又不能太扎眼;让人知道有点硬茬,可又不能像是要惹事。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好了,这乱世里就能得一份清净。”
乔治的话在杨亮脑子里回响。他越发觉得,在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形成的模糊规矩里,对一块地的所有权往往说不清道不明,真正管用的,是你实际占着它,并且能按时把该交的东西交上去。
“爹,乔治说得在理。”杨亮对父亲低声道,“在这片土地上,谁实际握着、种着、守着,谁按时纳了税,谁就更有底气。那些大人物要的是粮食和兵丁,不是山旮旯里的一小块地。”
杨建国沉吟着点头,火光在他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跳跃。“所以,咱们不必整日忧心名分,得让可能来找事的人明白,碰咱们的成本,远比那点可能的收获要大。”
这个念头让杨家的方略清晰起来。他们不再一味追求藏匿,而是开始精心营造一种姿态,像是一只收起了尖刺的刺猬,平日里看着只是个温顺的圆球,可谁若想随意捏一把,必会被扎得满手是血。
庄园的防卫已然有了模样。石屋的外墙悄悄加厚,窗内侧装了能迅速放下的结实木板。水渠网络既能灌溉饮用,也能在必要时变成护庄的壕沟。那些看似随意的土坡、灌木丛和田埂小道,实则都暗藏玄机,能绊马腿,能阻步卒,能让来犯者束手束脚。
但真正让杨亮心心念念的,是另一种可能。乔治这几趟来回,攒下的硝石已过百斤,硫磺也有了不少,加上庄园自产的上好木炭,那曾经只存在于父子夜谈里的东西,终于看到了希望的轮廓。
“爹,还想着前几年咱们琢磨的那东西么?”一晚,在炉火通红的工棚里,杨亮捏着一块泛着淡黄光泽的硫磺块,轻声问道。
杨建国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了起来:“火药?”
几年前,刚在此地落脚时,这只是个遥远得近乎虚幻的念头。如今,原料一点点凑齐,它终于从虚影变成了一个可以触碰的目标。
杨亮没有急躁。他掂量着手里一块刚刚锻打过的钢坯,在油灯下,金属表面闪烁着细微的杂质光点。这自家产的钢,比这时代寻常的铁料强出不少,可若要承受那瞬间的猛烈爆炸,尤其是作为火枪的枪管,还远不够可靠。
“枪管对材质要求太高了,”杨亮对父亲分析道,“得要锻打得极均匀、极少杂质的高碳钢才行。依我们眼下这条件,难。”
杨建国的目光转向工坊角落那堆泛着红褐光泽的金属料——那是乔治运来的铜矿料炼出的。“铁的不成,试试铜的?铜更软,更好浇铸,以咱们现在的本事,兴许更能把握。”
这话像是一下点亮了杨亮的思路。对啊,比起要求苛刻的火枪,造一门结构简单些的前膛铜炮,确实更现实。铜的熔点低,浇铸起来容易,即便有些许瑕疵,厚实的炮壁也足以提供保障。
杨亮立刻从那珍贵的平板电脑里调出了前膛炮的图样。他选定了一种式样简单实用的轻型野战炮,长约四尺,口阔三寸,分量不至于太重,威力却足够骇人。
铸造的场地设在水力工坊旁新辟出的一块空地上。杨亮亲手用黏土做出炮模的芯子,再细细地在外塑出炮身的模子。最要紧的浇铸时刻需要所有人协作配合——将熔化的铜水稳稳灌入模子,速度要不急不缓,一口气完成,免得生出气泡隙缝。
头一次试铸砸了。冷却后的炮身上发现了不少砂眼气孔,只得回炉重造。来回折腾了三次,才终于得到一个瞧着还算完好的炮身粗坯。接下来的活计更耗工夫:给实心的铸件钻出炮膛,再细细打磨光滑。这活计慢,费人费力,却一点马虎不得。
同一时候,杨亮也开始试制些简单的爆炸玩意。铁皮手雷看着是个好开头——做得简单,炸起来动静大。他们用薄铁皮敲成圆球,里头填上黑火药和碎铁片,留个小孔插引信。
没想到,做引信反而成了最磨人的关卡。杨亮试了好几种方子,最后定下用麻绳浸透硝石水,晾干后再在表面涂上层油脂防潮。这般做出的引信,烧起来速度大致稳定,一寸约莫能烧十秒上下,足够扔出去的人跑开躲好。
“引信宁长勿短,”杨亮反复对参与操练的人叮嘱,“长了还能临用时剪掉一截,短了可就抓瞎了。”
第一门铜炮总算完工,一批铁皮手雷也备好了,杨家庄园的底气陡然足了不少。但杨亮心里清楚,这些东西是压箱底的家伙,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露白,更不能走漏风声。平日,那铜炮被伪装成一段普通的水槽,手雷则藏在标记着“杂项工具”的木箱里,和锄头犁铧堆在一处。
有天深夜,杨亮独自翻看着平板电脑里存着的资料。那些后膛枪、卡宾枪乃至更精妙武器的图样,让他心驰神往,但他脑子很清醒:以眼下这点根基,那些都还是镜花水月。
“从火绳枪到燧发枪,人家走了二百多年,”他对父亲感叹道,“我们或许能抄近道,但绝没法一步登天。材料、工艺、化工……缺得太多,得一步步来。”
杨建国深以为然:“稳扎稳打才是正理。咱们如今做的每一样,都是在给后人铺路。也许到了孙辈那一代,真能造出你说的那些神兵利器,但那得靠一代代的积累。”
阿尔卑斯山的初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给庄园裹上了一层素银。农闲时节,日常的活计慢了下来,但杨亮和杨建国却更忙了——系统试制黑火药的事,正式摆上了日程。
杨建国管人的本事在这个冬天展露无遗。穿越前他就是做管理工作的,如今把现代的法子和中世纪的实情揉在一起,竟也摸出一套高效实用的路子。每日清晨,他都会把各摊事的头头召来开个短会,分派当天的活计。弗里茨管着农事,新来的萨克森猎人海默负责带人巡狩警戒,手艺好的木匠托马斯领着工具制作修理。任务都说得明白具体——“东边田地的排水渠今日务必清完”,“新打二十个木桶用来存粮”,绝不含糊其辞。
杨亮仔细瞧着父亲待人处事的方法。有两户人家为争用一副犁具吵了起来,杨建国没急着断案,而是让两边自己说想咋办。有人偷懒躲滑,他也不当众呵斥,只私下找来问询,是不是遇着了难处。这般尊重体谅,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显得格外不同。
“管人不是硬压,而是引导;不是光下令,还得会体谅。”一晚,杨建国对儿子念叨着自己的心得,“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把对的人放在对的位置上,事就成了大半。”
杨亮默默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知道,父母年岁渐长,这份担子迟早要落到自己肩上。穿越前他只是个搞技术的,没管过人,但现在学,还不晚。
眼下庄园里添了两个新生儿,拢共二十七口人,成人十五个。虽说又有三个妇人怀了身子,但人丁增长总归是慢功夫,杨亮还有时日慢慢琢磨这管理的学问。
在杨建国夫妇的悉心操持下,庄园里秩序井然,又透着股活气。田里的事没耽搁,工坊里的火没熄过,该修的该建的也在稳步推进。即便偶尔有些小摩擦小问题,也都在刚冒头时就掐灭了。
这般的高效,给杨亮父子省出了宝贵的研究工夫。每日午后,忙完了主要的活计,他俩便钻进修缮过的研究工坊里,埋头琢磨黑火药的事。
研究工坊单设在离主建筑群颇远的一间石屋里,四周清得光秃秃的,防着走水。屋里分了三块:处理原料的、混合的、试验的,每处都立了严苛的规矩。
火药的试制,从头一步提纯原料开始。硝石用的是重结晶的法子:把粗硝石溶在热水里,滤掉脏东西,再放凉了让它析出更纯的晶体。硫磺则用升华法提纯:密闭罐子里加热,让它变成气再凝回来。木炭选的是柳木烧的,研成极细的粉末,还要过筛。
最初的配方试得极小心。杨亮从最小的份量试起,每次只混几克原料,在老远外引燃了观察。试了几十次,才慢慢摸清了最佳的比例:硝石占七成五,硫磺一成,木炭一成五。
方子大致定了,才开始小批试产。混合是在特制的木盆里,用木铲子慢慢搅,生怕起一点火星。混好的火药还要“造粒”——稍微喷湿压成块,再捣成大小均匀的颗粒,这样烧起来更猛。
十二月半,他们头一回做了实弹试验。用铜片裹了定量火药,搁在一段硬实橡木前头点燃。轰隆一声巨响,橡木被炸得粉碎,威力之大,远超预料。
“成了!”杨亮一时喜形于色,但马上压住了兴奋,“但这才是头一步。接下来还得试不同颗粒的效力,还有咋防潮。”
杨建国想的则是用场:“这般威力,开山采矿、修路筑坝都尽够了。自然,还有咱们念着的防身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