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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间的秋风已然带上了十足的凉意,吹过已然空旷的田野。杨亮牵着马,踏着铺了一层落叶的小径回到杨家庄园时,距离他当日离开,已有两个多月。秋收的繁忙早已过去,打谷场上堆着齐整的麦垛,颜色不再是鲜亮金黄,而是染上了些秋深的灰褐。空气中飘散着新酿葡萄酒的微酸气息,混合着泥土和干草的味道,是一种忙碌过后略显疲乏的安宁。

他从沙夫豪森带回的那八个孩子,总算都安顿了下来。最初几日的惊惶与陌生渐渐褪去,在珊珊和母亲耐心周全的照料下,孩子们的脸上开始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好奇,也开始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庄园里多了这些稚嫩的声音,似乎也添了几分生气。

归来后的几日,事务繁杂,直到这个傍晚,杨亮才终于得了空,能与父亲杨建国对坐在主屋的火塘边。塘中的柴火烧得正旺,不时噼啪作响,爆起几点火星。跃动的火光映在父亲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愈发清晰。

八年了。杨亮看着父亲,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八年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父亲虽已年过花甲,却仍是那个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的退休工程师,眼神里总有着对新鲜事物的探究光芒。而如今,长年的操劳、费心,还有这中世纪乡村毫不容情的体力付出,早已压弯了他的腰背,染白了他的须发,将那双手磨砺得布满老茧和疤痕,关节也有些粗大变形。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远比时光流逝本身更重。

“这一趟出去,见识了不少吧。”杨建国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常有的沙哑,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那里每逢天气转凉或是阴雨,便会隐隐作痛。

“嗯,”杨亮添了根柴火,“看到了不少,也想了不少。”他简略地讲了讲沿途见闻,重点说了说巴塞尔和沙夫豪森的情形,城市的兴起,手工业的聚集,还有那些隐藏在繁荣背后的纷争与算计。

杨建国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偶尔闪过细微的光亮,但大多时候是沉静的。待杨亮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听你这么一说,外头那些热闹,我倒也看淡了些。原本还想着,这把老骨头若是争气,总要去罗马城亲眼瞧一瞧才甘心。如今想来……或许也并非必要了。”

杨亮闻言,心中微酸。他知道父亲素来对古罗马的历史文化极为着迷,穿越之初,这曾是支撑父亲的重要念想之一。“爹,您别这么说。您身子骨还硬朗,好好将养,再活二三十年不成问题。等咱们这庄子再兴旺些,造辆宽敞安稳的大车,儿子亲自陪您去罗马看看。”

杨建国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浅淡而复杂的笑,那笑容里有瞬间的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平静。“巴塞尔、日内瓦,便是巴黎……据你说来,眼下也不过是个大些的村落罢了,没什么稀奇。”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学者特有的认真,“唯独罗马是不同的。那是旧日帝国的根基所在,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啊。”

火光照着他苍老的面容,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没来这儿之前,我便读了许多罗马人的书,想着他们的引水道、大竞技场、万神殿……想着那是何等的伟力与智慧。如今机缘巧合,到了这个时代,西罗马崩塌未久,若能亲眼看看此时的罗马城,诱惑着实不小。”

然而,杨亮此行对中世纪早期城市的亲眼所见,以及从乔治等人那里听来的描述,都让这份想象中的诱惑褪了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乔治神父曾说,如今的罗马城,人口恐不足五万,繁华早已凋零。许多古时的伟大建筑,都被拆了去修教堂堡垒。台伯河淤塞,引水道也多毁弃……恐怕,与您书中读到的、心中所想的罗马,相去甚远了。”

杨建国并没有惊讶,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是啊,盛极而衰,古今皆然。既是如此,那执意要去亲眼见一片废墟,倒显得迂腐了。”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户,望向窗外已笼罩在暮色里的庄园轮廓,那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还在做着最后的忙碌,“倒不如……倒不如把心血力气,都用在经营好咱们这个小小的‘罗马’上。”

这句话让杨亮心头一亮,仿佛某种想法被点亮了。“爹说得是。我们重建不了罗马帝国,但或许能在这里,试着做出一个更好的样子来。您看那些孩子,”他朝屋外扬了扬下巴,“他们就是将来的根基。我们不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还要教他们识字明理,懂技艺,知法度,有担当……我们要养出的,是真正的‘罗马’公民,不是那个只知穷兵黩武的罗马,而是继承了工程技艺、法治精神,再融汇了我们带来的见识的罗马。”

杨建国听着,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终于化开,变成一种真正欣慰的神色。“这个念头好。罗马人的工程技术、律法条规,碰上咱们的……嗯,咱们的智慧,若能融在一起,说不定真能蹚出一条新路来。”

窗外,阿尔卑斯山深处的秋夜寒意渐浓。杨建国坐在那张他自己亲手打制的厚实木椅上,望着窗外,半晌,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道理是这般道理。可真等到咱们这儿兴旺壮大的那一天,我怕是早已老朽得走不动路喽……七老八十,翻山越岭去罗马?想想罢了。”他的手无意识地揉着膝盖,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和力不从心,“如今庄子里的事,我也多是动动嘴皮子,让他们年轻人去跑腿动手了。”

杨亮的目光落在父亲的手上——那双曾经有力而灵巧的手,如今关节肿大,皮肤粗糙,旧伤疤在火光下显出暗沉的色泽。八年艰辛,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这个老人过早地雕刻成了如此模样。

“您本就该多动口,少动手。”杨亮放软了声音劝道,“保禄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年轻一辈也渐渐顶事起来了。您保重好身体,将来还要看着孙儿辈成家立业呢。”

杨建国却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点无奈:“说得轻巧。眼瞅着又要张罗几个大工程,我哪里真坐得住?”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那片新开垦田地的方向,“尤其是这地……越来越让人放心不下了。”

老人所忧虑的,正是庄园眼下最紧迫的难题。随着庄园人口渐渐增至四十余口,原本开垦出的耕地已然显得捉襟见肘。更令人忧心的是,那些最初开垦的、据说是罗马时代遗留的老地,在经过连续六年不休不歇的耕种之后,地力明显不如往年。

“起初觉得,烧些草木灰,再挖些河泥肥田,便足够了。”杨建国的语气沉了下来,“如今看来,差得远。今年收上来的麦子,穗头明显比往年间细小了不少,我粗粗估摸,产量跌了恐怕不止两成。”

杨亮神色凝重地点头。他清晰地记得穿越前所知的的历史——瑞士这片土地,在化肥时代来临之前,素以贫瘠着称。山多地少,土层浅薄,酸性又重,养分难以留存。历史上,瑞士男子多以输出雇佣兵为业,其根源正是这贫瘠的土地难以养活全部人口,只得外出卖命,换一口饭吃。活下来,便有军饷粮秣;若死了,自然也一了百了。

阿尔卑斯山谷的深秋,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湿润土壤、腐烂落叶和残余作物根茎的独特气息。杨家庄园刚刚度过了一个忙碌的收获季,但今年的秋收,却在惯常的疲惫之余,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隐忧。即便他们已尽力实施了杨建国带来的轮作知识——豆类与小麦交替种植,试图让土地稍作休养——但在这片天生薄瘠的山地面前,人力所能做的补救,似乎正显得力不从心。即便是靠近河岸、最为肥沃的那几块地,在经过连续六年的索取后,也露出了疲态:麦株稀疏,豆荚瘪小,作物的长势一年黯淡过一年。

“这地的底子,太虚了。”在一次家庭聚议时,杨建国曾忧心忡忡地打过一个比方,“就像个先天不足的病人,你用些温补的汤药,它能稍稍见好,但底子亏空太大,终究难以为继。”他们尝试了所有已知的办法:焚烧荒草取得草木灰,挖掘河底淤泥,甚至尝试过小范围的烧荒,但效果要么不显,要么难以持久。

转机,恰恰出现在杨亮外出的这两个月里。随着庄园人口和饲养的牲畜数量稳步增加,每日产生的粪污已然达到了一个可观的数目。杨建国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动员起庄园里所有的人手,开始了一场针对土地肥力的全力攻坚。

首要改造的是污物处理系统。杨建国琢磨出了一套新的厕所制式,采用双坑交替使用之法,既洁净便利,更利于收集人畜粪尿。所有收集来的粪肥,混上牲畜棚厩里起出的垫草肥泥,再掺入日常清扫集中的植物碎屑残渣,一并送入新挖建的数个发酵坑中。

这些发酵坑的营造颇费了些心思:坑底和四壁都用就近开采的薄石板垒砌抹缝,以防肥力随水流失;坑口则覆盖着厚厚的、可以挪动的草编垫子,既保温和,又透气。杨建国还特意吩咐人在拌料时加入一定比例的草木灰和干河泥,说是能调节火性,助其腐熟。他虽无法精确知道碳氮比的概念,但多年的经验让他模糊地摸到了门道。

两个多月的精心照管和等待没有白费。当杨亮归来时,第一批堆积沤制的肥料已然腐熟透彻,变成了近乎黑色的疏松肥土,散发出一股肥沃土地特有的、并不难闻的腐殖气息。

“时候赶得正好。”杨建国指着那堆成小丘般的肥堆对儿子说,“这些好家伙,眼看就能上到那六七公顷的主粮地里去。等到来年春麦下种,地力怎么也能恢复个五六成。”

然而,这还只是日常该做的功夫。在杨建国心里,还盘桓着一个更为庞大的计划——修筑一座小水坝,拦蓄河水形成水库。这个念头,出于两层考量:一是借清淤之机,将河底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肥沃淤泥挖出来,覆盖到另外三四公顷预备播种冬小麦的田地上;二是为来年开春后扩展灌溉渠网做准备,以求在阿尔卑斯山变幻无常的雨水季节里,能多一份把握。

“人口一张再张,吃饭的嘴越来越多,粮食大事,一刻也松懈不得。”杨建国在几次与杨亮和保禄等核心人手商议时,反复强调这一点,“虽说乔治神父那边能周转些麦子,但把自己的肚皮完全系在别人的粮袋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阿尔卑斯山区的天气,向来是孩儿脸,说变就变。每年的雨水落得极不匀停——有些年春天暴雨倾盆,河水暴涨,夏季却干旱少雨,土地龟裂;有些年又恰恰相反。这没个定准的老天爷,给稼穑之事平添了无数艰难,也越发坚定了杨建国非要修成这个水库不可的决心。

杨家庄园现有的水利之利,其实已算相当不错,这多亏了杨建国一直以来对这些根基之事的看重。庄园所在的坡地天然便有泄水的便利,更有大小两条溪河流过:大的那条水上架设了多部水车,为磨坊和工坊提供着力气;小的那条支流则主要用于渔获,设了几处拦网的所在。雨水丰沛时,多余的山水便会顺着坡势汇入这两条河流,最终奔入阿勒河。虽免了内涝之忧,却也白白流走了许多宝贵的水源。

杨建国的谋划很是周详:通过改造那小河的局部河道,将其水流引入一个新辟的洼地蓄积起来,形成水库,如此便能将水循环利用起来。水库蓄满后多余的水,再开沟渠导引至大河,最终仍汇入阿勒河,形成一个有收有放的水系。这番设计的巧妙处更在于,改造小河河道、挖掘水库坑基的过程里,正可顺势将河底那肥沃异常的淤泥尽数起出,这些淤泥,正是改良附近田地上质的无价之宝。

水库的选址,经过杨建国带着人反复勘看,最终定在了庄园通往阿勒河的小路旁侧,也就是最早发现那片小小盐碱地的所在。这处地方本是整个庄园区域中地势最低洼的一处,又因早年断续采盐,地下已被挖空了不少,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凹陷,稍加修整,便是现成的库盆。

“这地方的地脉倒是合适。”杨建国向杨亮解释着他的选择,“洼地底下有一层厚厚的黏土,渗水性弱,正好拿来垫实库底。离盐矿又近,开矿凿出来的那些废石料,正好能拉来加固堤坝,省了老大的力气。”

关于水库的模样,杨建国肚里也有了草图:主体要建成梯状,斜坡用石块垒砌护住;得设置上下两处泄水的口子,以防汛期水大冲毁了坝体;出水口要能调节控制,方便日后引水灌溉田亩。他想得甚至更远,打算在水库里刻意留出几处深浅不一的水域,盘算着将来既能养些鱼虾改善伙食,不同深度的水温亦有差异,或可用来浇灌不同的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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