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们的嚎叫压过了风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杨亮吐掉嘴里沾上的尘土,目光扫过前方那些挥舞着战斧、面目扭曲的身影。距离已经很近,近得能看清他们皮甲上的污渍和牙齿的寒光。
第一轮弩箭的齐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技艺有多么超群,实在是海盗对此毫无防备。当那些沉重的弩箭从意想不到的侧后方尖啸着飞来时,那些只穿着简陋皮甲、负责投掷标枪的轻装海盗,几乎成了最好的靶子。箭矢穿透皮肉的声音沉闷而致命,瞬间就在海盗松散的后排撕开了一道口子,引起一片惊怒的狂吠。
这个时代,终究是盾墙与勇力的时代。无论是这些来自北欧的掠掠者,还是主教麾下那些征召而来的士兵,都极少拥有成建制的远程力量。培养一个合格的弓箭手耗费甚巨,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和数不清的箭矢,远不如发给一个壮汉一面盾牌一杆长矛来得划算。因此,在八世纪的欧洲战场上,如杨亮小队这般,能够进行精准而致命齐射的弩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异数。
他们手中握着的,并非此时欧洲常见的、威力甚至不如长弓的粗糙木弩。这是杨亮呕心沥血之作,是超越了千年的眼光与当下所能找到的最佳材料与工艺的结合。紫杉木的弩臂经过特殊处理,韧性十足;用牛筋精心鞣制而成的弓弦,蓄力强劲;最关键的是那用新建的水力锻锤加工出的青铜弩机和钢制扳机,结构精巧,保证了击发的稳定与有力的抛射。再加上那短促沉重、专门用于破甲的三棱弩箭,这一轮齐射的威力,足以让这个时代任何未曾亲见的人胆寒。
海盗们的混乱没有持续太久。这些常年刀头舔血的悍匪,对死亡的反应远比寻常农夫出身的士兵要快。约莫百名作为预备队的海盗,在几名头目的粗野呼喝下,迅速稳住了阵脚。他们没有盲目地散开,而是凭借经验,迅速聚拢成一个虽然粗糙但冲击力十足的楔形阵。他们用剑敲击着盾牌,发出野性的战吼,像一群被激怒了野猪,红着眼睛朝这区区十一个敢于背后偷袭的敌人猛扑过来。必须快速拉近距离,用斧头和剑刃解决掉这些放冷箭的家伙——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战斗本能。
“上弦!”杨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队员耳中。队员们脚踩弩蹬,腰腹发力,伴随着绞盘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迅速完成了第二次装填。整个过程他们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熟练得近乎麻木。
“瞄准……放!”
杨亮一声令下,第二波弩箭再次离弦而出。冲在最前面的六七名海盗应声倒地。强劲的弩箭甚至穿透了相对厚实的橡木盾牌,将后面的人手钉在一起。冲锋的势头再次一滞,死亡的恐惧像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让一些海盗的脚步变得迟疑。但身后头目更加狂暴的怒吼和常年劫掠养成的凶性,驱使他们继续向前。五十步、四十步……距离在飞快地缩短。
“置弩!准备手雷!”杨亮立刻发出了新的指令。他知道,弩机在接下来的贴身混战中不仅无用,反而会是累赘。
队员们毫不犹豫地将价值不菲的弩机仍在身旁的草地上,动作迅速而稳定。他们熟练地从腰间的特制皮套里,掏出一个黑乎乎、拳头大小的铁疙瘩——杨亮称之为“震天雷”。另一只手则摸出了同样由他设计的火折子。这火折子用了密闭性更好的木筒,里面是蘸了硫磺的麻絮,打开盖子迎风一晃,便能蹿出稳定的火苗,远比这个时代需要反复敲打才能引火的火镰石方便可靠得多。
杨亮自己则利用这短暂的间隙,迅速又抽出一支箭,瞄向了冲在最前面、那个吼声最大、头盔上插着羽毛的海盗头目。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只听“嗖”地一声,那头目的嚎叫戛然而止,箭矢精准地从他的脖颈处穿过,带出一蓬血雨。这是杨亮射出的第三箭,右臂的肌肉已经传来了清晰的酸胀感。
此时,海盗的先锋已经冲到了三十步之内,他们粗重的喘息和身上散发的腥臊气味仿佛都已可闻。
“点火!”杨亮大喊,率先晃燃火折,凑近了震天雷上那根特意加长了的药捻。刺鼻的硝烟味立刻弥漫开来,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硫磺和木炭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安定了一些。
其余十名队员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点燃了药捻。十一根药捻在渐暗的天色下“滋滋”地冒着火星和白烟,构成一幅诡异而危险的景象。海盗们显然从未见过这等物事,冲锋的队伍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不少人看着那冒烟的铁疙瘩,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脚步不由得慢了几分。但惯性依然推着他们向前。
“投!”
就在最前的海盗踏入二十步距离的瞬间,杨亮用尽腰力,将手中滋滋作响、灼热感已传到掌心的震天雷,朝着海盗人群最密集处奋力抛了出去。那铁疙瘩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翻滚着落向敌群。
紧接着,另外十枚震天雷也带着死亡般的哨音,先后飞入空中。由于紧张,队员们的投掷并非完全同步,但这反而使得爆炸覆盖了更大的范围,并延长了那恐怖声响持续的时间。
海盗们眼睁睁看着黑乎乎的铁罐子落在脚边,有的还滚动了几下。有人下意识地想要用脚去踢开,有人则举盾试图格挡……
“轰——!”
第一声爆炸如同平地惊雷,猛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紧接着,“轰轰轰——!”接二连三的爆炸声连绵而起,仿佛天神震怒,用巨锤狠狠地砸向大地。剧烈的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浓密的黑烟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迅速扩散开来。铁皮制成的外壳被狂暴的火药力量轻易撕碎,连同里面预置的铁钉、碎铁片,像一阵致命的暴雨般向四周疯狂迸射。
投出震天雷的瞬间,杨亮就知道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这原始的火器,装填繁琐,引信燃烧缓慢,在电光石火的接战前,能成功投出一轮已是侥幸。
“结阵!迎敌!”他深吸一口那混合着硝烟、尘土和血腥味的空气,厉声喝道,同时将空着的右手伸向背后,稳稳地握住了那杆特制的白蜡木长枪。
队员们动作整齐划一,丢弃了所有影响行动的远程武器,反手抽出了背负的长枪。十一杆超过两米五的长枪瞬间被平放下来,枪尾抵住地面,枪尖斜指前方,组成了一片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死亡之林。按照这个时代的常理,步兵接敌,需一手持盾格挡,一手持短兵劈砍,方是攻守兼备之道。但杨亮却彻底摒弃了盾牌。他将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在了身上那套由他设计、铁匠铺精心打造的板甲之上。这身超越时代的防护,赋予了他们一种罕见的“特权”——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进攻,将长枪突刺的威力与攻击距离发挥到极致。
就在他们枪阵成型的刹那,身后的爆炸声达到了高潮。十一枚震天雷并非同时炸响,那略带参差的轰鸣,反而延长了这恐怖声响的持续时间,放大了其对未知事物的心理震慑力。
冲在最前面的二三十名海盗,已经逼近到了枪尖之前,他们甚至能看清对面盔甲观察缝后那双冷静得令人心寒的眼睛。身后震耳欲聋的巨响、同伴凄厉的惨叫和那从未见过的杀伤方式,让他们心胆俱裂,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后退死路一条,只能凭借一股血勇,嚎叫着硬冲上来。
而处于爆炸中心区域的海盗,则遭遇了真正的灭顶之灾。尽管每枚震天雷装填的黑火药不过半斤,威力远不能与后世相比,但那剧烈的冲击和四射的破片,依然造成了可怕的效果。杨亮在冲锋前用眼角余光迅速一瞥,估计至少有十来个海盗被直接炸得血肉模糊,倒地不起。另外还有二十多人身上插着铁片铁钉,鲜血淋漓,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直接的杀伤或许有限,但对于这些视刀剑斧劈为常态的北欧悍匪而言,那如同雷神之锤般的爆炸、刺目的闪光、弥漫的硝烟以及前所未见的杀伤方式,所带来的心理冲击是颠覆性的。后排尚未接敌的海盗,被这宛如末日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不少人惊恐地向后倒退,互相推挤,整个进攻阵列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恐慌。
这突如其来的连环爆响,其影响远远超出了侧翼这小小的战场。就连正在正面战线舍命搏杀的海盗和主教军,也被这从未听闻过的恐怖声响所震慑。厮杀中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减缓了动作,许多人下意识地扭头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脸上写满了惊骇与茫然,急切地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一时间,原本喧嚣震天的战场,竟出现了一种诡异的、仿佛时间凝固般的短暂寂静。
杨亮的心境却如同古井深潭,波澜不惊。从黑火药的反复配比试验,到震天雷的投掷演练,再到与弗里茨等人穿着全副甲胄的真枪对抗,眼前这血腥残酷的场景,早已在他的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他此刻更像一个精准的匠人,将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在这真实的修罗场上逐一复现。
作为枪阵最锋锐的箭头,他第一个与敌人接触。面对一个嚎叫着、挥舞战斧猛扑过来的光头海盗,杨亮没有使用任何花巧的招式,只是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臂,腰胯为核心,拧身、踏步,一记最为基础却势大力沉的中平刺,直取对方毫无防护的胸膛。那海盗反应亦是极快,眼见寒星一点疾速袭来,爆喝一声,奋力挥动战斧想要格开长枪。但杨亮这柄特制的长枪,枪头用精钢打造,呈利于破甲的三棱锥形,且重心靠前,刺击的速度和穿透力远超寻常长矛。海盗的战斧只是稍稍擦碰到了枪杆,并未能完全荡开其轨迹。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棱形枪头轻而易举地撕裂了简陋的皮甲,深深地凿入了对方的胸腔。
杨亮感到枪头传来一阵阻滞感,随即手腕顺势一拧,借助肌肉的回弹之力,猛地将长枪收了回来。枪头离体的瞬间,一股温热的鲜血随之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面甲的眼缝附近,视野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雾。那海盗双目暴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汩汩冒血的窟窿,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咯咯”声,便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软软地瘫倒在地。
值得注意的是,在杨亮手中长枪的枪头与白蜡木枪杆的连接处,紧紧地绑着一圈已经被血和汗浸得发黑的亚麻布。这原本只是在日常对练时,为了增加枪头辨识度、避免误伤而缠上的标记。但在多次演练中,他们意外发现,这圈不起眼的布条,在迅猛突刺时,能有效地干扰对手的视线,让对方难以准确判断枪尖的精确位置。于是,这个简陋的“小配件”便被保留了下来,成了制式装备的一部分。此刻,这圈亚麻布早已被敌人的鲜血彻底浸透,颜色变得暗红近黑。
相比于杨亮近乎冷酷的平静,他身后的队员们,除了经验老到的弗里茨还能保持镇定外,其余人在从远程射击转入贴身肉搏的瞬间,内心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用弩箭射击和投掷震天雷时,毕竟与敌人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紧张感更多来自于对任务能否完成的焦虑。但当海盗那狰狞扭曲的面孔、充满杀气的嘶吼、以及兵器上刺骨的寒光真正近在咫尺时,那种源于生物本能的恐惧便被放大到了极致。一个新兵甚至感到手臂有些发软,胃里一阵翻腾。
然而,杨亮那干脆利落、一击毙敌的表现,如同一支强效的镇静剂,瞬间注入了每个人的心中。看到领头者如此勇猛果决,原本的紧张和迟疑迅速被高涨的士气和强烈的求生欲望所取代。
“刺!”
“杀!”
几声短促而沙哑的怒吼从枪阵中爆发出来。队员们纷纷压下心中的恐惧与不适,努力回忆着训练中反复强调的要领:脚步要稳,腰杆要挺直,出枪要果断!他们咬着牙,将手中的长枪奋力刺向迎面而来的敌人。他们的动作或许还显得有些僵硬,力道控制也远不如杨亮那般精准老辣,但凭借着精良板甲带来的绝对防护优势和长枪的长度优势,这十一人组成的紧密枪阵,依然如同一堵带着尖刺的移动铁墙,狠狠地撞入了因爆炸而陷入混乱的海盗人群之中。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绞杀阶段。枪刺入肉的声音、骨骼碎裂的声音、垂死的哀嚎和疯狂的呐喊交织在一起。杨亮小队像一颗坚硬的钉子,牢牢地楔入了海盗的侧翼,不仅造成了可观的杀伤,更重要的是,那突如其来的爆炸和严整的枪阵,彻底动摇了海盗后阵的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