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工坊区的空气中,终日弥漫着烟火与金属的气息。杨亮蹲在一堆新运来的煤块前,伸手拾起一块。入手沉甸甸,乌黑表面粗糙,夹杂着些许闪亮的晶粒,指尖传来一种涩滞感。他用力掰开,断面并不整齐,一股明显的硫磺味儿混杂着土腥气冲入鼻腔。
“爹,你看这个。”他将煤块递给身旁的父亲杨建国。
杨建国接过,就着旁边锻炉跳动的火光,眯起眼仔细端详。他年轻时在铁路上待过漫长岁月,虽然主营桥梁,但蒸汽机车吼叫着喷吐黑烟的模样,以及它们吞食的这种黑色石头,他再熟悉不过。他用指甲在煤块表面用力一刮,留下一道灰白的痕,又凑近嗅了嗅,眉头微蹙。“杂质太多,硫气也重。就这么直接投进坩埚里,怕是不出几炉,咱们那点家当就得给蚀穿了。”
“得想法子把它炼成焦炭。”杨亮语气肯定,他想起那本刚被抄录出来就被翻得卷边起毛的《军地两用人才之友》,“书里说过,原煤不除杂,炼出的铁脆得像饼干,一敲就碎。”
杨建国点点头,把煤块丢回堆里,拍了拍手上的黑灰。“是这么个理。走吧,去沙盘上合计合计。”
父子二人走到工坊角落的沙盘前。这沙盘是用河沙混合黏土自制而成,上面勾勒着庄园的简图,工坊区部分插满了代表不同设施的小木签。杨亮拾起一根细木棍,在代表三号砖窑的位置比划着。“可以把三号窑改造成焦化窑。关键是要增加一个回流烟道。”木棍尖端在窑体侧面画出曲折的线路,“烧炼时产生的烟气不能直接排走,要让它们在里面回旋,把热量充分利用起来,煤焦油也能沉降收集下来,那东西以后说不定有大用。”
“想法不错,但不能直接动生产中的窑。”杨建国抓起几块充当煤核的小石子,在手里掂量着,目光投向西边,“先用西头那座废陶窑做试验。那里离河近,取水方便,万一搞砸了,也不耽误正事。”
说干就干。接下来的三天,西河滩边上那座废弃已久的陶窑迎来了新生。杨亮带着几个庄客,先是彻底清理了窑内的残渣和杂草,接着按照他设计的图纸,用耐火砖和黏土仔细砌筑了内部结构,特别是那条关键的、曲折的回流烟道。杨建国则负责指挥制作厚重的黏土窑门,确保密封性。
试验窑改造完成那天,杨亮亲自监督装窑。庄客们在他的指导下,将仔细筛选过的、块头均匀的煤块,像垒墙一样,小心翼翼地码放成蜂窝状,每一块之间都留出了恰到好处的缝隙,既保证通风,又不至于让煤块塌落。
“点火!”
随着杨亮一声令下,守在窑口的庄客将火把伸入引火口。干燥的引火物迅速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煤块,起初有些迟疑,随即像是找到了目标,猛地向上窜起,颜色逐渐变得明亮、炽烈。
杨建国守在新建的烟道出口附近,眯着眼观察着火焰的颜色和烟气的浓淡。凭借多年与钢铁打交道的经验,他对温度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火候差不多了,眼下该有七八百度了。”他对着窑另一边的杨亮喊道,“再稳上小半个时辰,等火焰稳定发白,就可以封窑了。”
窑内的温度越来越高,靠近一些都能感到热浪扑面,灼得皮肤发干。时辰到了,杨亮一挥手,庄客们立刻用早就准备好的湿黏土,迅速而熟练地将窑门、通风口、投料口所有可能漏气的地方死死封住。窑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因为缺氧而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点微光,但巨大的热量被闷在了里面。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这些乌黑的煤块将在黑暗与高温中,完成一场沉默的蜕变。
开窑的时刻总是带着一种仪式感。杨亮用一根特制的长铁钳,小心地探入尚有余温的窑内,夹出一块已经模样大变的物体。它不再是乌黑的煤块,而是通体呈现出一种银灰色的金属光泽。他将其轻轻放在地上,用锤子一敲,发出“铛”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属音,断面露出均匀细密的多孔结构,像一块粗糙的海绵。
“成了!”杨亮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将这块焦炭投入旁边准备好的水槽中。“嗤——”的一声,大量白色水汽蒸腾而起,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独特的、略带刺激性的焦香,取代了之前难闻的硫磺味。
杨建国捡起一块冷却后的焦炭碎片,放在眼前仔细查看,又用手指用力捏了捏,满意地点点头。“气孔均匀,硬度也够,敲起来声音清亮,是好焦炭。明天就动手改造一号高炉,先用这批焦炭试炼一炉熟铁看看。”
改造高炉的工程在秋分那天正式启动。秋分时节,天气转凉,正是加大生产储备过冬物资的时候。杨亮带着六个手艺最好的工匠,先是小心翼翼地拆除了旧高炉已经有些酥脆的黏土内衬。当斑驳的炉体完全裸露出来时,他指着炉腹的位置对众人解释:“焦炭的火力比我们用的木炭猛烈得多,原来的炉壁太薄,受不住。这里,至少要加厚两指。”
另一边,杨建国正带着两个人调试新制作的鼓风机。这是一个利用河水流淌驱动水轮,再通过杨亮设计的一套木质齿轮组来带动的装置,理论上能将风力提升数倍。他仔细检查着牛皮风箱与炉体连接处的每一个缝隙,确保不漏风。“风压不够,焦炭就烧不透,浪费火力;可风力要是太猛,又会把炉心的热量吹散,反而降了炉温。这个分寸,得拿捏准了。”
高炉改造并不顺利。新的炉壁砌好后,第一次试烧就遇到了麻烦。现有的耐火黏土果然承受不住焦炭带来的持续高温,炉壁在灼烧了几个时辰后,出现了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丝丝热气从里面透出。
“停火!快停火!”杨亮果断下令。冷却后,他盯着那裂痕,脑中飞速运转。他想起哪本书里似乎提到过一种更耐火的黏土配方。“需要石英砂,要像筛面粉一样细的石英砂。”他立刻带人赶到河滩,在砂石中仔细筛选那些质地坚硬、颜色洁白的石英颗粒。回到工坊,他亲自示范,将淘洗过的石英砂用细麻布筛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按照记忆中“三成黏土,七成石英砂”的比例进行混合,重新捣制耐火砖。
这一次,炉壁坚持了下来。杨建国亲自上手,指挥工匠砌筑环绕炉体的陶管系统,这就是他口中的“热风通道”。这些粗陶烧制的管道盘绕在炉身周围,鼓风机送来的空气会先经过这里,被炉体散发的余热预热到烫手的程度,再吹入炉内。“让风先变热,再进去助燃,”他指着那错综复杂但井然有序的管道对杨亮和工匠们解释,“这是能让焦炭烧得更透、更旺的关键。听说在泰西之地,也是靠这法子才让高炉脱胎换骨。”
试炉的当天,整个工坊区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炉膛内,新制的焦炭被投入,点燃。淡蓝色的火苗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随即连成一片,欢快地跳跃着,发出的热量让围观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这火势,果然不同凡响。”杨亮眯着眼,观察着火焰的颜色和形态,那是一种比木炭火焰更集中、更刺眼的亮白色,显然温度高出不止一筹。
当铁矿石被投入后,改造后的水轮鼓风机开始隆隆作响。被陶管预热过的、带着高温的空气持续不断地注入炉内,焦炭层瞬间变得白炽,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连靠近炉体的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起来。两个时辰的等待,比以往任何一次炼铁都让人心焦。终于,出铁口被捅开,一股炽热、明亮、流动性极好的铁水奔涌而出,流入事先准备好的沙槽里,那光泽,比以往用木炭炼出的铁水更加耀眼,更加纯净。
“成了!”杨建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长柄铁勺舀起一小勺铁水,熟练地浇注进旁边摆放好的砂模中。铁水与潮湿的砂模接触,爆起一簇簇耀眼的火星,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旋即熄灭。待铸件稍微冷却,他将其夹出,用锤子敲断,仔细检查断面。断口呈现出细密的晶粒,颜色均匀,杂质很少。“好!晶粒更细,质地更纯。这批熟铁的品质,足够打造更好、更耐用的农具,也能试着打几件像样的兵器了。”
新出品的熟铁锭堆放在工坊中央的石台上,泛着青灰色的、内敛而坚实的光泽。杨亮拾起一块,入手沉实,指尖传来的是一种致密、均匀的触感,这让他恍惚间想起了穿越前在工厂里见过的那些优质钢材。他走到一旁的工作台,台上摊开着那本《军地两用人才之友》。他直接翻到“金属热处理”那一章,目光在那些简略却关键的示意图上停留了许久。
“爹,你看。”他招呼父亲过来,指着书中关于渗碳处理的图示,“这批铁底子好了,我们可以试试这个,夹钢的法子。比如打镰刀,刃口用我们之前试出来的那点高碳钢,背部用这熟铁,刚柔并济,既锋利又不爱崩口。”
杨建国凑近,粗糙的手指划过书页上那抽象的线条画,沉吟道:“法子是好法子,听说那些大城市里的好铁匠也有这般做的。难就难在火候上,两种铁吃火的程度不一样,如何让它们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又不伤其本性,这温度掌控……”
“就用这焦炭炉。”杨亮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取过炭笔,在旁边的石板上飞快地画出一个双腔炼炉的草图。“我琢磨着,可以改造成这样。一个腔室专门用来做渗碳,让熟铁吃足碳火;另一个腔室负责退火,消除内应力。鼓风系统也改一下,应该能更精确地控制各区域的温度。”
三日后,经过又一次紧张的改造和调试,第一把采用夹钢工艺的复合镰刀在铁匠铺里诞生了。炉火正旺,杨亮亲自执锤,作为主锤,指挥着副锤的工匠。他将一小块精心打制的高碳钢片,趁热锻打在已经初步成型的熟铁镰刀胚体上。大小锤上下翻飞,叮叮当当的声响密集而富有节奏,火星四溅中,两种不同材质的钢铁开始真正地融合。淬火时,他特意使用了庄园里自制的、浓度颇高的盐水作为冷却剂——这是那本宝书中提到的,能更快带走热量,提高刀刃硬度的土法子。
淬火成功的镰刀带着水汽被夹出,刃口呈现出一种隐隐的青色。杨亮用拇指轻轻刮过刃缘,感受着那细微的阻力,然后将镰刀递给了早就等候在一旁的老农汉斯。
“汉斯,你试试顺手不。”
汉斯接过这柄看起来与以往并无太大不同的镰刀,在手里掂了掂,走到铺子外面堆放的一捆草绳前,也没见他如何用力,只是手臂一挥,刀刃划过,儿臂粗的草绳应声而断,切口平滑。
“这……”汉斯愣住了,低头看看地上的断绳,又举起镰刀,凑到眼前,难以置信地用手指轻轻抚过那光洁、锋利的刃面,生怕粗糙的指肚刮坏了这宝贝。“这刀口……也太利索了!比我用过所有的镰刀都强,强太多了!”
在武器打造方面,杨亮采取了更为大胆的设计。他指挥负责武器打造的弗里茨和铁匠,打造出带有深深血槽的矛头,这不仅能减轻重量,更能增加杀伤效果。在打造战斧时,他采用了局部淬火的技术,只让斧刃部分达到极高的硬度,而斧身则保持较好的韧性。“这样,斧头劈砍时足够致命,又不容易在格挡时整把断裂。”他拿着初步成型的斧头胚,向弗里茨解释着其中的关窍。
新式农具在紧接着的秋收中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金色的麦田里,汉斯握着那把他视若珍宝的复合镰刀,弯腰挥动。锋利的刀刃划过麦秆时,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阻力,只有麦秆被切断时轻微的“嚓嚓”声。往年,这片麦田需要全庄园的劳力起早贪黑忙上十来天才能收割完毕,如今,仅仅七天,地里就已经变得空荡荡的。
汉斯直起有些酸痛的腰,从怀里摸出块粗布,爱惜地擦拭着镰刀刃口上沾着的草汁和露水。他对着凑过来的邻居,举起镰刀,指着那依然寒光闪闪的刃缘,语气里充满了惊叹:“看看这刀口!割了整整三十亩地的麦子,还没磨过一次!往年的镰刀,割上三五亩就得停下来磨半天,这……这真是神器啊!”
更大的变革发生在秋收后的耕地环节。往年,沉重的劣铁打造的犁铧,在板结的土地上耕作异常费力,往往需要两头壮牛才能拉得动,深度也有限。如今,采用夹钢工艺的新式犁铧被装上了犁架。犁铧的尖端是用高碳钢打造的,极其坚硬耐磨,能够轻松地切开坚硬的土地,耕作深度比旧犁增加了足足半掌有余。而且,杨亮还改进了犁架的结构,设计成了可以调节角度的样式,让庄客们能够根据不同的土质,调整犁铧的入土角度,以达到最好的翻土效果。
杨建国蹲在新翻垦的田埂上,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在手里捻开,又看了看犁沟的深度,心里默默盘算着。“照这个速度和耕深,明年开春,咱们能开垦的荒地,至少能比今年多出四成。”他对走到身边的杨亮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土地,就意味着更多的粮食,意味着这个小小的庄园能够养活更多的人口,拥有更强的抵御风险的能力。
工坊区的变化则更为直观和显着。新式工具的出现,让铁匠铺的产出效率直线上升。一台利用齿轮传动的手摇钻床被制作出来,专门用于给皮甲的甲片钻孔。一个熟练的工匠操作这台钻床,每天能完成两百个甲片的钻孔工作,效率是纯粹靠手摇钻子的五倍还多。负责盔甲制作的弗里茨和他的小组,现在每周都能完成三套相对完整的板甲衫,而在三个月前,这个数字还不到一套。
最令人惊喜的进步发生在木材加工场。运用新打造出来的、带有柔韧钢锯条的木工带锯,木匠们处理原木的速度提高了何止三倍。过去需要一整个壮劳力花费整天时间又劈又削才能初步成型的梁材,现在放到带锯上,半个时辰就能切割得方方正正,表面平整。这些加工好的优质木料,很快就被用于紧急扩建粮仓,以容纳即将收获归仓的、前所未有的粮食。
夕阳西下,给庄园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外衣。杨亮爬上新建成的了望塔,这是用新加工的梁木搭建的,结构稳固,视野开阔。他扶着还有些毛糙的木栏杆,俯瞰着脚下这片在他的努力下正悄然改变的土地。河畔,是新开垦出的田地,泥土的黑色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肥沃,几个庄客正赶在最后的天光前,用改良过的耧车播种冬麦。更远处,工坊区的方向,几根烟囱里正冒出淡淡的烟气,那是焦炭燃烧后特有的青白色,与往日木炭的黑烟截然不同。整个庄园,从田地到工坊,仿佛一台各个零件都经过了精心改良的机器,虽然依旧粗糙,却在每一个环节都透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蓬勃向上的效率。
暮色渐浓,庄子里开始升起袅袅炊烟。杨亮的视线无意中扫过汉斯家屋后的空地,看到老汉的小儿子,正蹲在地上,用铁匠铺里捡来的边角料铁片和木棍,像模像样地制作着微型的犁铧和镰刀。他做得那么专注,那么认真,仿佛在模仿父辈们最重要的劳作。
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让杨亮心中微微一动。他确信,这些由他带来的技术革新,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解决眼前的生存困境。它们如同种子,已经在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开始悄悄地生长。当新一代的庄客,从孩提时代就开始接触、模仿、使用这些更先进的工具和思维方式时,生产力的飞跃将不再是偶然的奇迹,而会逐渐沉淀为这个挣扎求生的微型文明,与生俱来的、最坚实的特质。
夜幕终于笼罩了大地,工坊的炉火也渐渐微弱下去,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白日的灼热与忙碌的气息。明天,还有更多的挑战和活计在等待着他们。杨亮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秋夜空气,转身,稳健地爬下了了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