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像是有个看不见的鼓手在胸腔里擂个不停。脚下的“莱茵少女”号仿佛滑行在一条过于清澈的玻璃水道上,两岸陡峭的、被密林覆盖的山坡寂静无声,反倒将水流擦过船底的轻响、帆索的吱呀声,还有我们几个粗重得不像话的呼吸声,放大了无数倍。
那截矮墙和石木结构的了望塔越来越近。塔楼上站着一个人影,正朝我们这边望着。他手里举着个短管子,两端闪着微光,正对着我们的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某种新型的弓弩,或者是某种我看不懂的巫术器具。被那东西指着,让我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前面的船!停下!报上身份和来意!”
声音从塔楼方向传来,清晰,冷静,带着点我无法立刻分辨的口音,但确是莱茵地区通用的德语无疑。这让我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语言相通,就意味着有沟通的可能。
老马库斯不用我吩咐,已经示意他儿子汉斯开始收帆。船速慢了下来。我深吸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走到船头最显眼的位置,高高举起双手,展示我手里空无一物。
“大人!”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发紧,“我……我是从科隆来的商人,阿尔贝特·莫克!我们是为了贸易而来,没有恶意!船上装的是粮食、羊毛,还有一些工具!”
我死死盯住塔楼上那个人影,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是在沥青里跋涉。我能听到身后汉斯因为恐惧而发出的、细微的牙齿打颤声。
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墙后传来绞盘转动的沉闷声响,一道看起来异常坚固的木制闸门被缓缓提了起来。几名全身覆盖在盔甲里的守卫走了出来,分列在简陋却结实的码头两侧。他们的盔甲样式是我从未见过的,不是常见的锁子甲或镶钉皮甲,而是一片片哑光深色的铁片紧密缀成,覆盖了全身大部分要害,在稀疏的阳光下几乎不反光。他们手中握着长柄的武器,顶端不是常见的枪尖或斧刃,而是一种带着弧度的、闪着寒光的厚实铁刃,像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为劈砍而生的可怕家伙。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沉默得像是一群铁铸的雕像。
紧接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人从门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黑发,瞳仁是极深的褐色,在光线下近乎黑色,面部轮廓有着明显的东方特征。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普通亚麻布衣,外面同样套着一件由细小铁片编缀成的甲胄,但气质沉稳,步伐从容。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船,桅杆,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敌意,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让我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和强装出来的镇定,都在被一层层剥开。
我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是带着财富返回科隆,还是人货两空,甚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条陌生的支流里,全在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念之间。
“我是杨亮,这里的负责人。”他开口了,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说你是科隆来的商人,怎么证明?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喉咙发紧,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倒了出来:“杨亮先生!我在科隆见过乔治先生的船队,见过他带来的货物,也……也听说了他和贵庄园交易的事情。我变卖了家产,才凑齐这艘船和货物,就是想效仿乔治先生,与您这里建立……建立贸易关系。”我侧身指了指船舱,“我带来了上好的燕麦,弗兰德地区的羊毛,还有科隆出产的矿石和磨刀石。我以商人的信誉起誓,绝无恶意,只为求财!”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里读出任何一丝认可或拒绝的迹象。他听完我的话,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侧过头,对身边一个年纪稍长、同样穿着扎甲、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年长的男人用同样深沉的目光打量着我,又扫了一眼我们的船和船上明显紧张过度的水手,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杨亮重新看向我,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沉默几乎让我窒息。
终于,他再次开口:“既然是来做生意,我们欢迎。把船靠过来,接受检查。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可以谈谈。”
一股热流猛地从胸口涌向四肢,紧绷到发酸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接受了!他们接受了!
“是!非常感谢!我们这就靠岸!”我几乎有些语无伦次,连忙回头指挥马库斯和汉斯,小心翼翼地将船靠向码头。
检查的过程严格而高效。几名守卫登上船,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规范感。他们仔细地翻看每一个麻袋,检查粮食的成色,用手指捻搓羊毛的纤维长度,甚至拿起几块磨刀石互相敲击,听着声音判断质地。他们也检查了我们随身的行李,捏起我们带的黑面包看了看,又检查了我们携带的少量武器——一把用于防身的短剑和汉斯打猎用的旧弓,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占有欲。整个过程让我忐忑,但他们专业的举止和明确的界限感,让我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这不是一群贪婪的匪徒,他们的行为背后,有着清晰的规则。
检查完毕,一名守卫向杨亮简短汇报。杨亮点了点头,对我说道:“莫克先生,欢迎来到杨家庄园。你的货物,我们收了。价格方面,”他顿了顿,“我们会根据品质,给你一个公道的数目。跟我来,我们详细谈。”
他转身引路,我连忙跟上,脚步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飘。走过那道沉重的闸门时,我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内部。仅仅是惊鸿一瞥,眼前的景象就让我暗自心惊。门后的地面用碎石和泥土混合夯实,平整得不像话。远处是排列整齐的木石结构屋舍,屋顶覆着整齐的茅草或木瓦。更远处,有几座建筑上方萦绕着淡淡的青灰色烟雾,空气中隐约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那一定是工坊区。这里的人们,无论男女,穿着虽然朴素,但都干净整洁,脸上没有常见农奴那种麻木或菜色,眼神里透着一种忙于自身事务的专注。当他们看到杨亮时,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微微躬身示意,神态恭敬,却不见畏惧。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山村或者避难所,这里有一种我从未在任何贵族领地上见过的、井然有序的活力。
我跟在杨亮身后,心脏依旧跳得厉害,目光却像最贪婪的学徒,拼命捕捉着四周的一切细节,试图将这传闻之地的景象刻进脑子里。我们没有深入居住区,而是沿着主道走了一小段,便拐进了一片被几座高大仓库围合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的气味——新收麦子的干燥香气、羊毛特有的油脂味、矿石的土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石灰水或者某种药草的味道。
几个穿着统一灰色短袍的人正在清点堆放的物资,他们看到杨亮,只是停下工作,简单致意,眼神平静。我极力想透过仓库之间的缝隙,看清远处那些冒着烟气的建筑和更整齐的居住区,但距离和障碍物阻挡了视线,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这感觉就像隔着一层细纱看东西,心痒难耐。科隆酒馆里的传言五花八门,有说他们是掌握着古老炼金术的巫师,有说他们是流亡的东方贵族,甚至还有更离奇的说法……我太想知道了!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能踏进这道门已是幸运,过分的好奇心在这里绝对是致命的。
杨亮似乎察觉到了我四处乱瞟的目光,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引着我走进了其中一间空着的仓库。里面很干净,堆放着一些像是备用建材的木材和成捆的绳索。他示意我在一个倒扣着的木箱上坐下,自己则随意地靠在对面的一个货架旁。
“坐吧,莫克先生。”他语气随意,像是在拉家常,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我脸上,捕捉着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说说看,你是怎么从科隆找到这里的?路上还顺利吗?”
我定了定神,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我尽量详细且有条理地描述了旅程:如何在科隆的市场里听闻乔治凭借几趟贸易骤然富贵的传闻,如何被那种可能性烧得坐立难安,最终下定决心变卖祖产和妻子留下的首饰,凑钱买下这艘二手的内河船并采购货物。我描述了逆流而上的艰辛,遇到的风暴,几处险滩如何差点让船搁浅,以及沿途那些大大小小、贪婪无比的“税卡”——那些地方小领主设立的关卡,如何巧立名目盘剥往来的商船。我刻意强调了过程的艰难和我们表现出的诚意与毅力,略去了途中几次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几乎放弃的瞬间。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杨亮听得很专注,偶尔会插问一两个细节,比如科隆市场上燕麦和羊毛近期的价格波动,或者沿途某个我记得名字的伯爵最近是否有什么军事动向。他的问题都很具体、很实际,显示出他对山外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而且有着持续的关注。
同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以及后来进来低声向他汇报情况的年轻管事(我听到别人叫他“石头”),在靠近我或者与老马库斯简短交谈时,会若有若无地观察我们的脸色、脖颈和手背这些裸露的皮肤,甚至似乎在留意我们有没有控制不住的咳嗽。这感觉……不像是单纯的警惕,更像是在确认我们是否健康,有没有携带某种疾病。这种细致入微的防范意识,让我再次感到这里的与众不同,他们似乎对某些看不见的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认知。
大约过了能喝完一碗浓汤、啃完一块面包的时间,那个叫“石头”的年轻管事再次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他先是对杨亮点了点头,然后语气清晰地汇报:
“亮叔,货物清点完了。燕麦品质中上,靠底的有些受潮,但问题不大,不影响储存;弗兰德羊毛品相很好,纤维长且干净;那些矿石和磨刀石也都是实打实的好货。都是我们需要的常规物资,总价已经初步算出来了。”他将那张纸递给了杨亮。
杨亮快速扫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我,脸上露出一丝算是温和的表情:“莫克先生,你的货我们全要了。价格嘛……”他报出了一个数字。
我心里立刻飞快地计算起来。这个价格比科隆的收购价要高出接近三成,刨去船只损耗、一路的消耗和那些被盘剥去的“买路钱”,利润依然相当可观。虽然肯定比不上乔治第一次带回去的那些奇特商品所能换取的暴利,但对我而言,这第一趟能安全抵达、达成交易并且有实实在在的赚头,已经是神灵庇佑般的结果了!
“公平!非常公平的价格!杨亮先生,感谢您的慷慨!”我连忙说道,生怕他下一刻会改变主意。
“那么,”杨亮将那张纸随手折起,“你是想换我们这里的特产,比如铁器、布料,还是直接结算金银币?两种方式随你选。”
我的心猛地一跳。机会来了。直接拿钱固然稳妥,但真正能让一个商人发迹的,是独一无二的货源。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渴望:“杨亮先生!感谢您的公道!不过……不知我能否用这些货款,直接换取贵地的出产?我……我对贵庄园的商品仰慕已久,希望能有幸带一些回去!”
杨亮似乎对我的选择有些意外,眉毛微微挑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更明显的、带着些许欣赏意味的笑容。“当然可以。看来莫克先生是个明白人。”他转头对石头吩咐道:“去把我们现在能交易的货品拿些样品过来,给莫克先生过目。嗯……工坊里新出的那几件‘骨瓷’,也拿一两件过来。”
“骨瓷?”我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陌生的词。瓷?
“一种新烧出来的瓷器,”杨亮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物,“用了点不一样的配方和工艺,比一般的陶器结实点,也轻巧些,不容易沾染食物的味道。”
很快,石头带着几个人搬来了几个木箱和托盘,在我面前一一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预料之中的东西:闪烁着均匀青灰色光泽的熟铁锭,质地纯净,看不到普通铁锭常见的气孔和杂质;打造精良、边缘打磨得光滑无比的锁甲铁环和扎甲甲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无论是铁环的闭合方式还是甲片的打磨精度,都远超我在任何帝国工坊里见过的货色;还有寒光闪闪的枪头、斧刃和短剑,形制简洁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只为高效杀戮而生的实用美感。此外,还有几匹染成靛蓝和赭红色的厚实羊毛布料,颜色饱满均匀,像是浸染了无数次才达到的效果,摸上去手感坚韧。
这些都是市面上绝对的硬通货,运回科隆绝对不愁卖,利润至少是我的进价翻倍。我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仔细检查着这些商品的细节,心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着各自的销路和能喊出的价钱。
就在这时,石头的动作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垫着柔软干草的木盒里,取出了两件器物——一只没有任何花纹的纯白浅碗和一只带盖的直筒杯子。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瓷器?但和我记忆中在科隆大主教宴会上惊鸿一瞥见过的那些所谓的精美陶器又有所不同。它们通体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新鲜羊奶般的乳白色,质地看起来极其细腻均匀,毫无瑕疵。碗壁薄得近乎不可思议,对着仓库门口透进的光线,边缘处竟然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石头递来的那只碗,入手一片冰凉,重量却轻得超出我的预料,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捏碎。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得如同最细腻的玉石,碗壁内外找不到任何普通陶器上必然存在的粗糙颗粒或微小气孔。
“这是……?”我的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有些发颤。这东西的价值,我甚至无法立刻估量。
“我们叫它‘骨瓷’,”杨亮解释道,语气还是那么平常,“用了些新方子,掺了骨粉什么的,烧的温度也高些。比陶器硬,不容易磕碎,也轻便点。算是工坊那边刚弄出来不久的东西。”
刚弄出来不久!这意味着,在外面的世界,它还是独一份!
我捧着那只碗,手指近乎虔诚地摩挲着那光滑如玉的表面,心脏狂跳起来,比刚才面对守卫时跳得还要厉害。铁器、盔甲、布料固然是利润丰厚的好东西,但终究是军需和民生物资,市面上总有类似的货色竞争。可眼前这东西……这种前所未见的洁白、轻透与细腻,一旦出现在科隆、美因茨,乃至更繁华的布鲁日或者威尼斯,绝对会引起那些追求奢华和独一无二的大人物们的疯狂!这已经超越了普通商品的范畴,这是艺术品,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其所能带来的利润,将不再是按成计算,而是翻着跟头往上涨!而且,如果能独家代理这种货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立刻做出了决定。我抬起头,目光炽热地看向杨亮,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坚定:
“杨亮先生!这些铁器、甲片和布料我都要一部分!但请您务必,务必多分给我一些这种‘骨瓷’!有多少我都要!价格上好商量!”
我看到杨亮和旁边那位年长者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意味,仿佛我的反应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杨亮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可以。骨瓷现在的产量还不多,这次可以分给你两箱,里面有碗、盘、杯盏几种不同的样式。希望你能帮它们在山的另一边,打开市场。”
“一定!请您放心!我一定会为它们找到最好的买家!”我连声答应,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我知道,我这次押上全部身家的冒险,真正的、足以改变命运的宝藏,就在这看似脆弱、却蕴含着惊人价值的“骨瓷”之上了。这趟旅程的收获,已经远远超越了我最初那点卑微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