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阿勒河畔的湿气裹着寒意,渗进了新建成的外务木屋。这屋子比之前的棚屋宽敞了不少,厚实的木板墙勉强挡住了风声,但桌上那盏兽脂灯摇曳的火苗,还是暴露了缝隙的存在。杨亮搓了搓手指,上面还沾着核对铁料账目时留下的炭黑。他对面的杨保禄正低头翻看着麻纸订成的账本,眉宇间比两年前多了几分沉静。
“父亲,这批从山民手里换来的铁料,杂质还是多了些。弗里茨说,锻打农具还行,但要想打造您说的那种标准件,恐怕得再想办法精炼。”保禄抬起头,声音平稳。
“精炼的事不急,先用它们打制一批垦荒的锹镐。炉温控制和反复锻打的流程,你盯着点。”杨亮话音刚落,木门被推开,弗里茨带着一股冷风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护卫,以及一个骨架粗大、却面色灰败的男人。那男人身上的粗麻布衣服补丁摞着补丁,手脚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是典型的、被土地耗尽了一切的农夫。
“老爷,”弗里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这人叫老约翰,从河北边林登霍夫伯爵的地盘上跑过来的。带着老婆和两个半大孩子,想求我们收留,讨个活路。”
那男人,老约翰,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木板地面。他用的法兰克语带着浓重的土腔,断断续续,夹杂着恐惧:“尊贵的老爷……求您发发慈悲……实在活不下去了……税吏老爷抢走了最后一点麦种……地里……地里的收成连租子都不够啊……我们什么都能干,脏活累活都不怕,只求有个地方躲雨,有口吃的……”
杨亮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农奴逃亡,投奔能提供庇护的城镇,在这个时代是常态。他的河口集市展现出秩序和繁荣的苗头后,吸引来这样的投奔者是迟早的事。他注意到老约翰在偷偷抬眼看他,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一触即离。
“保禄,你怎么看?”杨亮改用中文,问身边的儿子。
杨保禄合上账本,目光在老约翰佝偻的背上停留了片刻,低声道:“筑城需要人手,很多可靠的人手。但不能什么人都收。人心隔肚皮,而且若是门槛太低,恐怕会引来太多只想混口饭吃、不愿守规矩的,反而会带坏我们这里好不容易形成的气象。”
杨亮点了点头,和他想的一样。他转回身,用清晰而缓慢的法兰克语对地上跪着的男人说:“老约翰,起来说话。我们这里,需要人手。但想在这里安家落户,长久的待下去,光会出力干活,是不够的。”
老约翰惶惑地抬起头,不明白除了这身力气和绝对的服从,自己还能拿出什么。
“在这里,第一条,也是顶要紧的一条,”杨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人都必须学说、会用我们的话——汉语。你,和你的家人,明天就要去学堂,从最简单的字词开始学。平日说话,也要尽量用汉语。”
老约翰愣住了。学一种新的话?那些咿咿呀呀的调子,对他这个一辈子只跟泥土和牲口打交道的人来说,比扛一天的石料还要让他头皮发麻。
“第二条,”杨亮没给他消化的时间,继续说道,“你的孩子,不论男女,到了年纪,必须进学堂。和庄园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学认字,学算数,学我们这里的规矩和道理。他们将来,要成为明白事理、掌握技艺的人,不能只会埋头刨食。”
让孩子读书?老约翰更加茫然了。在他的世界里,农夫的孩子生来就是农夫,念书那是贵族和教士老爷的特权,跟他们这些泥腿子有什么关系?
“做到了这两点,”杨亮的语气稍稍缓和,“你们才算真正被这里接纳。到时候,你们干活能挣工分,用工分换粮食、换衣物。干得好,积攒多了,将来可以申请一块宅基地,自己盖房子,或者等我们统一建好了屋舍,用工分换购。在这里,只要你肯学、肯干、守规矩,就能活得有底气,有盼头。”
老约翰费力地咀嚼着这些话。大部分道理他听不懂,但他抓住了最核心的东西:这里的活路,不单是靠力气换的,还得学东西,学那种听起来就很高贵的“老爷们的学问”。这很难,难到他心里发怵。可那位东方老爷嘴里说出的“有底气,有盼头”,像黑夜里远处的一点篝火,微弱,却真实地亮着,诱惑着他往前走。
他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再次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发颤:“我……我学!只要老爷肯收留,给条活路,我学!让我孩子也学!”
“不是为我学,是为你们自己学。”杨亮纠正道,随即对弗里茨吩咐,“带他去南边的临时安置棚,找管事登记清楚原籍、人口、会什么手艺。按流民标准发三天口粮。明天一早,直接带他们全家去基础学堂,找李夫子报到,从‘你’、‘我’、‘吃饭’、‘干活’开始教。”
弗里茨领命,带着千恩万谢、脚步还有些踉跄的老约翰离开了。
一直在屋子角落埋头整理文书的卡洛曼这时抬起头。他如今常来这里帮忙,处理些需要拉丁文或法兰克语文书的工作,中文也长进了不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杨亮先生,要求他们必须学汉语,连孩子也必须读书……这个门槛,是不是设得太高了?外面很多城镇,只要他们能干活、按时交税,就愿意接纳他们。”
杨亮看向卡洛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卡洛曼,你在这里快两年了。你觉得,我们这里和斯特拉斯堡,或者你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卡洛曼怔了怔,思索着说:“秩序……还有,人们眼里有东西,不像外面的人那么麻木。”
“秩序从哪儿来?”杨亮追问。
“来自您的规矩,和……和执行规矩的人。”卡洛曼回答。
“没错。”杨亮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忙碌的集市,“规矩的根本,在于理解,在于认同。语言不通,心思各异,今天他们为了一口饭来,明天就可能为了一口饭走,或者被外人用几句话就煽动。只有用同一种语言,才能让他们真正听懂、并最终理解我们为什么要修水渠防洪,为什么要轮作保地,为什么不准随地便溺。语言是拴住人心的第一道绳子,也是最结实的一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凝神倾听的杨保禄,继续说:“至于让孩子读书,更是为了将来。我们带来的,不止是种子和工具,是一整套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法子。我们需要下一代,不光是能听懂命令的手和脚,更是能理解这些法子为什么好、甚至能想出更好法子的脑袋。只有这样,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才能真正生根发芽,一代代传下去,越来越旺。教育,是把我们带来的火种传下去的唯一办法。”
杨保禄这时接口道:“卡洛曼大哥,这就像筛麦子。愿意费力学新东西、愿意让后代读书的人,至少证明他们真心想留下,想变成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人’。那些只想来卖力气换口饭吃,心里却还想着别处的,就算勉强留下,也迟早会生事,或者一阵风就吹跑了。”
卡洛曼沉默下来。他再次感受到了这片河湾之地那种温和表面下的坚硬内核。它不拒绝外来者,但它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严格地筛选着同行者。这种方式,超越了血缘和地域,建立在共同的语言、认同和未来的期望之上。他看着杨亮平静的侧脸,心里明白,这座正在孕育中的城镇,从开始就走上了一条与所有法兰克城市都不同的路。统一语言和普及教育,就是这条路最深处的地基。
几天后的上午,木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刺鼻的硫磺味。杨亮和卡洛曼正围着一块颜色暗黄的矿石低声交谈。这时,乔治带着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今天的乔治换上了一身体面的细亚麻布长袍,脸上惯常的商人笑容里多了几分郑重。
“杨亮老爷,”乔治微微躬身,“容我引见。这位是来自斯特拉斯堡的皮埃尔先生,主营羊毛和皮革生意。这位是科隆的汉斯·穆勒先生,家族经营矿物和葡萄酒。他们二位,有些长远的打算,想亲自和您谈谈。”
皮埃尔和穆勒立刻上前,姿态恭敬。皮埃尔先开口,他的法兰克语带着阿尔萨斯地区特有的口音:“尊贵的杨亮先生,我们多次往来您的集市,此地的秩序、安全,以及那些……独特的商品,令我们印象深刻。我们感觉,这里似乎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季节性的集市?”
穆勒紧接着补充,语气更为热切:“是的,杨亮先生。我们想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商人,有没有可能在这里获得一小块土地的长期使用权?我们愿意支付合理的费用,建造自己的仓库,如果允许,甚至希望能建一处可供贸易间歇期居住的屋舍。我们希望将这里打造成一个稳定的货栈和据点。”
杨亮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明镜似的。资本的嗅觉最是灵敏。这些精明的商人已经看到了河口集市从临时交易点向永久性城镇蜕变的趋势,这是要来提前下注,抢占最好的位置。
“感谢二位对我们这里的看重。”杨亮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关于土地的长期使用和经营,我们确实正在拟定相关的章程。原则上,我们欢迎守规矩、有实力的商号在此设立长期的产业。”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两位商人眼中闪过的亮光,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具体的方式,我们初步考虑,可以是支付一笔一次性的土地租赁费,获得二十年到三十年的使用权。但建造房屋仓库,必须符合我们统一的规划,比如预留足够的街道空间,建材需考虑防火,排水沟渠要接入我们未来的系统。同时,在此地进行的交易,我们会根据货物种类和价值,征收一笔固定的商业税,税率会远低于外界领主和城市征收的杂税,这笔税收将专门用于维持市集秩序、护卫队以及公共设施,如码头和道路的修缮。”
皮埃尔和穆勒仔细听着,飞快地交换着眼神。一次性付清费用,加上固定且低廉的税率,相比于外面世界那层层盘剥、名目繁多且毫无规律的税赋,以及贵族领主随时可能找个借口征用或罚款的风险,这里的条件简直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非常公道,杨亮先生!”皮埃尔连忙表态,“我们完全愿意遵守您定下的一切章程。”
送走两位满怀期待的商人后,杨亮立刻让人去请杨建国和杨保禄。没过多久,杨建国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走了进来,杨保禄紧跟在他身后。
杨亮将方才商人的诉求和自己初步的设想说了一遍。
杨建国听完,花白的眉毛动了一下:“水到渠成的事。咱们这地方,只要稳得住,这样的聪明人只会越来越多。规矩要定死在前面,租赁年限、到期后续约的条件、税收的具体比例和收缴法子,还有他们盖房子必须遵守的规矩,比如墙体厚度、屋顶用什么瓦、仓库之间必须留出多少步的距离以防走水,全都得白纸黑字写清楚,免得日后扯皮打架。”
他说着,目光转向旁边的孙子,语气里带着考校的意味:“保禄,这件事,你怎么想?要是交给你来办,你打算先从哪儿下手?”
杨保禄没想到祖父会直接点他,身体下意识地挺直了些。他略一沉吟,谨慎地回答道:“爷爷,父亲。我觉得,头一件事,是把我们能拿出来租给商人的地块划定出来。得实地去走一遍,做好编号,测量清楚每块地的尺寸。位置不同,价钱也得不同,靠近码头的、临近未来主街的,自然要贵些。然后,得起草一份详细的契约文书,把爷爷刚才说的年限、税费、建造要求,还有双方违约了怎么罚,都明明白白写进去。最后,恐怕还得设一个专门的登记处,来处理这些租赁、签约和往后收税的事。”
杨亮和杨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回答虽然还带着点学生答题的青涩,但条理是清晰的,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想法对路。”杨亮肯定道,“不过,评估地块价值,不能光看现在离码头近不近,还要考虑我们规划中未来的道路走向,是靠近将来的工坊区还是居住区。契约文书要尽可能想到所有可能出岔子的地方,用词要精准,不能有模棱两可让人钻空子的余地。这些,都需要你亲自带着人去实地测量,反复推敲文书条款。”
杨建国用木棍轻轻顿了顿地面,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而郑重:“保禄啊,你如今也是当爹的人了,是咱们杨家在这里扎下的第三代。有些担子,该慢慢落到你肩上了。我跟你爹,能拼死拼活打下这个基业,但这座城将来能不能真立起来,立稳了,发扬光大,多半要看你们这一代了。”
他看着孙子,眼神里是复杂的期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你小时候赶上好时候,在那边受过启蒙,脑子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活络。过来这些年,你奶奶,你娘,还有我跟你爹,见缝插针地往你脑子里塞东西,就怕耽误了你。可说实话,跟我们那会儿经历过的完整体系的教育比,你这底子,还是薄了。这怪不得你。”
杨亮也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你爷爷说得是。很多系统性的知识,管理一座城镇的学问,我们只能零敲碎打地教你。最好的学法,就是把你扔到事里去。做成了,经验是你的;做砸了,记住教训也是你的。从现在起,外城的规划,商人定居的这些事,还有税务章程的细化,你要更多地掺和进来,独当一面。有不懂的,随时来问;做错了,不怕,立刻改就是。”
杨保禄听着父亲和祖父的话,胸膛微微起伏,最初的紧张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他深知自己肩负着什么,也清楚自己的不足。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我明白了,爷爷,父亲。我会拼尽全力去学,去做。我先从划定地块和起草契约开始,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章程,请您们过目。”
看着孙子眼中燃起的、属于年轻人才有的那种锐气和斗志,杨建国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真正欣慰的笑容。四世同堂,香火延续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这份艰难开创的事业,终于有了可以托付下去的苗子。他将目光投向木窗外,那片熙熙攘攘的河口集市,人声、驮马声、敲打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他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那里将不再是简陋的棚户和临时摊位,而将矗立起一座由他杨家引领创建的、与众不同的城镇。他的孙儿,将在这片土地上经历风雨,最终成长为这座城镇合格的守护者和掌舵人。
这条路,还漫长得很。但今天,他们又朝着那个目标,稳稳地迈出了下一步。篝火已经点燃,蓝图正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