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巴拉娜西中学高一六班的教室,仿佛被亚热带雨季独有的浓重湿气浸透了。阳光费力地穿过积着薄尘的窗玻璃,在讲台前投下一片明晃晃的光斑。章临渊就站在这片光斑里,像一株被骤然移植到陌生水土里的北方乔木。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咳!同学们好!我叫章临渊。”他开口,努力压着那股直往脑门上顶的、属于东北平原的敞亮劲儿,试图让每个字都落在一种沉稳的调子上。他背在身后的手,手心早已湿滑一片,腻腻地贴着裤缝。后背衬衫下的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小片一小片凉意正慢慢洇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撞得他耳膜发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他目光放空,越过一张张陌生的、充满探究的脸,牢牢钉在后墙那块“勤学笃行”的牌匾上,仿佛那四个字是唯一能稳住他心神的锚。
“这学期,我来给大家上语文课。”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艰难地咽下某种无形的紧张,“我这个人嘛,除了教书,平时也……略通拳脚,嗯,还会画那么一两道符箓。”
话音刚落,空气里仿佛撒进了一把无形的火星。
“东北的?语文老师?”坐在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小声嘀咕,推了推镜框,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奇。
“画符?”他旁边的胖胖同桌立刻瞪大了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亢奋,“东北跳大神的?萨满?”
“不像啊,看着挺文气的……”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小声反驳,但眼神里的好奇同样浓得化不开。
“老师,您那符是干啥用的?能保考试及格不?”后排一个胆大的男生笑嘻嘻地扬声问道,立刻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和更多嗡嗡的议论声。几十道目光聚焦在章临渊身上,像无数细密的探针,扫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就在这时,章临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教室左侧靠窗的位置。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一个女孩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教室里的喧嚣与她无关。她穿着色彩浓烈得如同燃烧晚霞的苗族盛装,深蓝的土布底子上,绣满了繁复精致的缠枝花卉和鸟兽图案,银光闪闪的项圈和头饰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然而,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她白皙纤细的右臂上,正盘绕着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那蛇不过尺许长,光滑的鳞片在光线下闪烁着玉质的幽光。此刻,它小小的三角脑袋正微微昂起,猩红的信子“嘶嘶”地吞吐着,冰凉的小眼睛带着某种原始的好奇,直勾勾地“盯”着讲台上这个新来的、散发着异乡气息的男人。
章临渊感觉自己的头皮瞬间炸了一下。那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眼,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她对着他,有些笨拙又带着点俏皮地,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尖,随后迅速低下头,嘴角弯起一个尴尬又可爱的弧度。那条小绿蛇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情绪,也停止了吐信,懒洋洋地将脑袋搭回女孩温热的手腕上。
章临渊强行按下心头那一万匹奔腾而过的草泥马,再次清清嗓子,试图把脱缰的注意力拉回正轨:“那个……我们需要选两位语文课代表。有同学愿意自荐吗?”
白冰立即举手,“我当课代表,保证每一次语文作业都能按时、全部收齐,一本不落!”
“老师,她初中都没怎么交过作业诶!”
“你等着的,下课别走哈”
班级里爆出哄笑。
几乎在白冰话音落下的同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西南山区特有的、清泉流过石缝般的清亮音质。
“老师,还有我!”是那个穿着苗族盛装的女孩。她站起身,臂弯上的小绿蛇也随之轻轻蠕动了一下,再次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她落落大方,毫无惧色,声音里洋溢着自信:“我叫召婷。中考语文,98分,满分100分。”她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补充道,“满分一百。整个假期,我把《古文观止》从头到尾,背完了。”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是否该说出后面的话,最终还是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宣布,“我爷爷,是苗地的大祭司。”说完,她坦然地看着章临渊,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山涧里映着星光的潭水。
“哇——”
“98分?!”
“《古文观止》全背了?!”
“大祭司的孙女?”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惊讶、羡慕、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般涌起。召婷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学霸的光环叠加神秘莫测的苗疆背景,再配上那条盘踞在手臂上、冷艳而妖异的小蛇,这一切都远超了高一学生日常的想象边界。几个男生兴奋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后排甚至有人吹起了短促的口哨。课堂秩序眼看着就要像被戳破的气球般彻底失控,嗡嗡声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
章临渊站在讲台上,感觉刚刚压下去的那股燥热又猛地冲上了头顶。他连喊了两声“安静”,声音却被淹没在巨大的嘈杂里。看着眼前这锅沸腾的“粥”,他额角的青筋似乎都隐隐跳动起来。不行,再这样下去,他这第一堂课就彻底成了笑话!
电光火石间,他右手闪电般伸进深灰色夹克的内兜。再抽出时,食指与中指之间,已然稳稳夹住了一张折叠成三角形、边缘微微磨损的暗黄色符纸。那符纸看着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旧了,上面用朱砂描绘着繁复扭曲的线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旧气息。
他捏着符纸的手,看似随意地举到胸前,但五指关节因暗暗发力而微微泛白。教室里鼎沸的人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目光都被那只手、那张符纸死死攫住。刚才还在兴奋讨论的胖男生,嘴巴半张着,像被施了定身法;戴眼镜的男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白冰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召婷则微微歪着头,臂上的小蛇也仿佛感应到什么,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碧绿的身体。
章临渊的眼神骤然变得异常专注,仿佛穿透了符纸本身,看到了另一个维度流动的能量。他捏着符纸的两指,极其轻微地、外人几乎无法察觉地捻动了一下。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烛芯爆裂般的微响。符纸尖端,毫无征兆地,凭空窜起一簇幽蓝色的小火苗!那火苗极小,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诡异得近乎透明,安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烟,更没有寻常火焰的热浪扑面,反而透出一股冰冷的意味。它跳动在章临渊的指尖,像一只来自幽冥的萤火虫。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紧接着,章临渊手腕猛地一抖,动作快如闪电!那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符纸被他精准地向上一抛,划出一道短暂的金黄火光轨迹。就在符纸升至最高点,几乎要触碰到天花板日光灯管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爆鸣毫无预兆地在半空中炸开!如同一个无形的巨大拳头狠狠砸在教室的中央。空气剧烈地膨胀、震动,一股强劲的无形气浪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讲桌上的粉笔灰瞬间被掀起,弥漫成一片小小的白雾。靠讲台最近的几个女生吓得尖叫一声,本能地捂住了耳朵。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那掌声极其热烈、持久,充满了震惊、狂喜和一种目睹了不可思议之事的兴奋。所有学生都站了起来,拼命地拍着手,脸上满是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红晕。刚才还吹口哨的男生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再来一个!章老师!太神了!再来一个!!”
章临渊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没什么大幅度的表情,只是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他抬手,向下虚按了按,那姿态,终于找回了几分真正属于讲台掌控者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