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记忆?
厉九幽重复着这几个字,血池的腥气似乎都淡了几分。他活了漫长的岁月,从未怀疑过自己是谁。
他是骨魇殿主,是东洲人人畏惧的九幽魔尊。记忆或许有模糊的角落,但那如何呢,又能怎?
“你在耍什么花招?”他问,五百年来建立的警惕心让他本能地抗拒。
赵远没有解释,只是反问:“你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吗?不是九幽魔尊,也不是厉九幽。”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厉九幽神魂深处某个他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地方。他可以把眼前这个年轻人再次关起来,有一万种方法让他闭嘴。可他没有动。
那股莫名的熟悉感,那种想要亲近又想掌控的矛盾欲望,都指向了一个他不敢深究的谜团。
“你凭什么?”厉九幽向前逼近一步。
“凭我记得,而你忘了。”赵远毫不退让,“也凭你我之间的联系,远不止‘幽冥眷者’这么简单。”
魇渊窟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血池在咕嘟作响,囚徒的呻吟微弱得如同幻觉。
最终,厉九幽退后一步,回到了原处。“你要如何做?”
他妥协了。
赵远松了口气,但脸上没有表露分毫。“盘膝坐下。放松心神,不要抵抗。过程可能会有些痛苦。”
厉九幽依言照做。当他闭上双眼,整个人的气势收敛起来,那股霸道与邪性暂时被压下,显露出一丝罕见的……迷茫。
赵远站到他的面前,双手开始结印。那不是骨魇殿的任何法门,而是一种古老、繁复,带着星辰与寒霜气息的印法。玄冥宗的印法。
随着最后一个手印完成,赵远的双瞳变了。
曾经被疤痕覆盖的左眼,此刻星芒流转,深邃如夜空。而右眼之中,一抹血色幽光沉浮,隐约有魔气翻涌。
双生星瞳。
他将结着法印的双手,缓缓按向厉九幽的头顶。
“开。”
以自身融合了星霜、玄冥、天魔三种力量的神魂为钥匙,赵远强行探入了历九幽的识海。
轰!
厉九幽的身体剧烈一颤。
一股庞杂、混乱、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记忆洪流,如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识海的堤坝。
赵远承受着这股洪流的第一波冲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感受到的不只是画面,更是情绪。
是那个叫“九幽”的少年,在禁地里第一次知晓自己“替劫之身”宿命时的茫然与冰冷。
是他在深夜的观星台上,看着少年赵远熟睡的侧脸,心中生出的那份纯粹的、想要守护一生的执念。
是他的身体被天魔残血与九幽寒气反复改造时,那种撕裂骨髓、灼烧神魂的无边痛苦。
是赵北辰那句“带着痛苦与不甘,作为玄冥宗的利剑,活下去”的命令,那份被当做武器的悲壮。
五百年的记忆,每一帧都带着血。
厉九幽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想抵抗,想将这股外来的记忆驱逐出去。属于“厉九幽”的强大神魂,正与属于“九幽”的原始烙印,进行着惨烈的厮杀。
“别抵抗!”赵远低喝,“那就是你!是你自己选择忘记,又拼命想记起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厉九幽最后的防线。
抵抗消失了。
决堤的记忆,彻底吞没了他。
他“看”到了。
看到玄冥宗山门前,那个清冷的女人——苏雪璃,将一枚与赵远那枚一样的,温养的暖魂玉交到自己手中,告诉他,要好好陪着远儿。
看到那个威严的男人——赵北辰,在禁地里对自己说,你是为他而生的盾,也是为他而活的剑。
看到那个少年——赵远,偷偷掰下自己玉佩的一角塞给自己,说“这个给你,以后我们一人一半”。
他看到了自己对少年赵远那莫名的占有欲和保护欲从何而来。
那不是魔尊对眷者的控制,而是被深深刻在灵魂最底层的本能。
守护。
他不是厉九幽。
他是九幽。
是为赵远而生,为赵远而死的,九幽。
记忆的洪流冲向了终点。
玄冥宗覆灭之日。血与火染红了天空。
他挡在苏雪璃身前,替她接下了李星河的致命一击。身体被星辰之力贯穿,开始消散。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自己至纯的本源注入少年赵远的体内。
空间裂缝撕开,吞噬了那个他用生命守护的少年。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隔着混乱的时空,对那个被放逐的背影,留下了一句无声的承诺。
“少主……活下去。”
……
魇渊窟里,一切都静止了。
厉九幽猛地睁开双眼。
血池、白骨、锁链……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又在瞬间定格。
他看到了五百年前,那个在观星台上对自己说怕孤单的少年。
他看到了自己作为活祭,被赋予的残酷命运。
他看到了少年赵远在禁地之外,为他的宿命而流下的眼泪。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这位东洲魔尊的眼角滑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
“滋……”
一声轻响,瞬间蒸发,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白烟。
赵远收回双手,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强行引导如此庞大的记忆洪流,对他神魂的消耗是巨大的。
就在他要跌倒的瞬间,一只手臂闪电般伸出,牢牢扶住了他。
是厉九幽。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一如既往。但赵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钢铁般的手臂,正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
两人对视。
没有言语。
一个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
回到寝殿后,赵远因神魂消耗过度,倒在床榻上便沉沉睡去。
夜深了。
隔壁床榻上的厉九幽,猛然坐了起来。
他捂着头,脸上是痛苦、挣扎、混乱交织的表情。
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两个意志正在疯狂地冲撞。
一个意志,属于骨魇殿主“厉九幽”。
它叫嚣着,嘶吼着,想立刻冲到那张床边,将那个熟睡的人影紧紧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最霸道、最极端的方式,彻底占有。
另一个意志,属于玄冥宗的“九幽”。
它卑微,却又执拗。它只想静静地守在床边,像五百年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看着那张安稳的睡颜。
然后,轻声地,虔诚地,叫他一声。
“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