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再次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清苦的药味，混着些微的桃花香。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身下柔软的被褥，布料是上好的云锦，却不是宫中常用的明黄或绯红，而是素净的月白色。喉间有些干涩，他刚想开口，便有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
“醒了？”
苏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哭过。沈星河偏过头，看见她坐在床边，鬓边的凤凰步摇已换成了支简单的木簪，正是当年他亲手刻的那支桃花簪——不知她何时找回来的，簪尾的朱砂痕淡了许多，却依旧醒目。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后背的箭伤在说话时牵扯着疼，像有把钝刀在血肉里碾过。
“城外的别院。”苏绾端过床头的水碗，用小勺舀了些温水喂到他唇边，“卫凛带着人守在外面，暂时安全。”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舒缓。沈星河望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样，恍惚间竟觉得回到了三年前。那时他镇守雁门关，她偷偷跟着商队来探望，两人挤在简陋的军帐里，也是这样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她给他讲京中趣事，他给她描边关的星图。
“箭上有毒。”苏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指尖轻轻划过他露在被褥外的手腕，那里缠着厚厚的白布，“卫凛找了懂医的旧部来看过，说是‘牵机引’，发作时四肢会像被丝线牵着般抽搐，若是三日之内解不了，便会……”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沈星河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像秋风里瑟缩的蝶翼。
“解不了便解不了吧。”他笑了笑，试图让语气轻松些，“能再见到你，已是赚了。”
苏绾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沈星河你混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当年让你活下去，不是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你以为我入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萧彻身边找到解药，是为了等你回来……你现在说这种话，是想让我白等吗？”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趴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沈星河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无力感漫过四肢百骸。
原来萧彻早就留了后手。那支箭上的毒，不是为了杀他，是为了困住他。
“别哭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我还没看你种的十里桃花，怎么舍得死。”
苏绾的哭声停了，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沈星河望着她眼里的光，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桃花树下朝他笑的少女，“等我好了，我们就回江南。”
苏绾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伸手将他额前的碎发理了理：“解药的事你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去查‘牵机引’的解法了。当年太医院的李院判对这种毒颇有研究，只是他三年前被贬斥为民，如今应该在城西的药庐里。”
“萧彻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沈星河提醒道，“他既然敢用这种毒，必然料到我们会去找解药。”
“我知道。”苏绾的眼神坚定了些，“所以我让卫凛亲自去了。他带了足够的人手，就算萧彻设了埋伏，也能应对。”
沈星河没再说话，他知道苏绾的心思。这三年她在宫中步步为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小姑娘了。只是看着她眼下的青黑，想着她为了自己周旋于虎狼之间，心口的疼便又深了几分。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床沿的地板上，像铺了层碎银。苏绾守在床边，渐渐有了困意，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栽。沈星河看着她疲惫的模样，想让她去床上歇着，却终究没舍得叫醒她。
他闭上眼睛，后背的疼痛渐渐变得模糊，意识也开始飘忽。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雁门关的那个雪夜。
那天他打了胜仗回来，军帐里却空无一人。正纳闷时，帐外传来熟悉的笑声，他掀帘出去，看见苏绾穿着身厚厚的狐裘，站在雪地里，手里捧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
“沈星河，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眼里却亮得像装了星星。
他走过去，将她冻得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嗔怪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帐里等着。”
“等不及嘛。”她往他手里塞了半块烤红薯，自己捧着剩下的半块啃得香甜，“对了，我听卫凛说，你明日要带精兵去偷袭敌军粮仓？”
“嗯。”他点了点头，“粮草是他们的命脉，断了粮草，不出三日他们就得退兵。”
苏绾却皱起了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敌军将领狡猾得很，怎么会把粮仓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我自有安排。”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吧，我会平安回来的。”
她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认真得不像话：“沈星河，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我还在江南等着和你看桃花呢。”
“好。”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江南。”
……
“先生，该换药了。”
卫凛的声音将沈星河从梦境中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看见卫凛端着药碗站在床边，苏绾靠在床头睡着了，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轻些。”沈星河低声道，示意卫凛不要吵醒她。
卫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沈星河后背的被褥。箭伤的地方已经清理过，敷着层黑色的药膏，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李院判找到了吗？”沈星河问道，后背传来药膏接触伤口的清凉感，稍微缓解了些疼痛。
“找到了。”卫凛一边换药一边低声道，“只是李院判说，‘牵机引’的解药需要一味主药，叫‘月下桃花’，是种极罕见的草药，只在每年三月初三的月圆之夜，生长在断崖下的桃花溪旁。”
沈星河的心沉了沉：“现在是什么时候？”
“七月十八。”卫凛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无奈，“离明年三月初三，还有整整七个月。”
七个月……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少主放心，李院判说他有法子暂时压制毒性，只要按时服药，撑到三月初三应该没问题。”卫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补充道，“属下已经让人去断崖下守着了，一旦到了三月初三，立刻采回‘月下桃花’。”
沈星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看向熟睡的苏绾，她的眉头依旧紧蹙着，他伸出手，想替她抚平，却在即将触到她眉心时停住了。
七个月……足够发生太多事了。萧彻不会给他们七个月的时间，朝堂上的旧部也等不起七个月。
“卫凛。”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让人通知下去，三日之后，在城外的聚义厅集结。”
卫凛愣住了：“少主，您的身体……”
“无妨。”沈星河打断他，目光望向窗外的月光，“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他不能指望那味虚无缥缈的“月下桃花”，更不能让苏绾再为他担惊受怕七个月。他要在毒性彻底发作前，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给她一个安稳的江南。
卫凛看着他眼中的决绝，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躬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卫凛走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沈星河望着熟睡的苏绾，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像个孩子般卸下了所有防备。他想起她昨夜抱着他哭的样子，想起她鬓边那支失而复得的桃花簪，想起他们约定好的江南……
突然，苏绾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她对上沈星河的目光，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我……我怎么睡着了。”
“累了就多歇歇。”沈星河笑了笑，“卫凛说，解药的事有眉目了。”
苏绾眼睛一亮：“真的？李院判找到解药了？”
沈星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她真相：“嗯，只是需要些时间调配。我们先在这里住些日子，等我好些了，就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苏绾好奇地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沈星河神秘地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苏绾见他不肯说，也没再追问，只是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那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厨房炖的汤好了没有。”
她起身离开时，鬓边的桃花簪轻轻晃动，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沈星河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门外，他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淡去。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毒性已经开始发作了。
窗外的月光愈发皎洁，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沈星河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没有回头的机会。
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苏绾，为了那些等着他的旧部，为了那句迟到了三年的“江南见”，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
他闭上眼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帐外传来苏绾和厨娘说话的声音，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像一剂良药，抚平了他心底的躁动。
等这件事了结了，他一定要带她去江南，种满十里桃花。
一定。
（本章完）